男人离开那柔软的依靠,趴伏在地上。夜晚寒气逼人,彼此肌肤分开的那一瞬间,就毫不留情地钻进那细小的隙缝之间。同时,男女之间出现了无形的裂痕。尽管两人之前还合为一体,甚至分不清谁是谁,但是分开之后,两张肌肤的距离就犹如千里之遥。分明近在咫尺,却有着深不可测的鸿沟。
男子觉得喉咙干了。他望向枕边破损的茶杯,却不想喝水,视线就这么四处游移。
水鸟的花纹鲜艳地占据着视野。
这个小房间里连月光都照不进来,犹如地狱的深渊。在一切都那么有气无力、每一处都充满了淫靡混沌的小房间里,不知为何,只有慎重地挂放起来的和服上头的花纹仿佛自黑暗中浮现。
“为什么……和我上床?”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以白皙的裸背对着他。
“你……没必要和我上床的。”
“你连这种事……都不懂吗?”
“不懂啊。”
“男人这是没用呀。”
女子伸出柔软的手,拉过绯红的襦袢,坐了起来。男子瞥着苍白的裸体被红色的布块包裹的模样。
那应该是一件深红色的衣装,然而它饱满地吸入了夜晚的黑暗,化成了一种深沉的、昏暗的黑。
“我应该说过,这不是勒索。”
“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自己被勒索。”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才没有什么真相。”
“你不想说是吗?”
“是不想说啊。我只想被拥抱——被你。若不是那样,谁来这种地方?”
“我不想买你。”
“我也不觉得自己被买了。我说过了吧?我不是因为被恐吓才来的。”
“叫你出来的也不是我。”
“你很啰嗦哎,有完没完的。”
女人语毕,轻轻伸出手去,戳了一下枕边的茶杯杯缘。
“……那种事无所谓……”
杯子倒了。
水溅出声。
水应该一下子就被吸入老旧的榻榻米中,消失不见了。
“……因为我迷上你了——这理由不行吗?”
“我从来没被女人看上过。”
“你这是在故作风流吗?”
“才不是。”
男子起身,拉过肮脏的棉被,裹住变得冰冷的肩膀。
“不管是谁……都可以吗?”
“这个嘛……就说我迷上你了呀。我是做好迷上你的心理准备才过来的。所以这个问题根本无所谓吧?”
两人的鸿沟依然深远,被暗色的襦袢与被褥隔绝,再也不可能修补了。
男子站了起来,呼吸困难。他为了解放沉郁的空气,打开窗户。
指尖撞到什么东西,“喀”一声掉了下去。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呀,一旦离开这里,我就完了。所以……”
男人再一次贪求似地覆上了女人的肌肤。
02
学校是石质的,冰冷无比。每一处都是平滑的、笔直的,而且坚硬。
所以,学校不会吸收任何东西,全都会反弹回来。不管是笑声还是哭声,所有的声音都会被反弹。学校也不会吸收冲击,所以不管是跑、是走还是跌倒,力道全都会反弹到自己身上;不管是打、是踢,痛的也只有自己;不管是悲伤、快乐、忧愁或好笑,全都得自己承受——学校这么说,使尽全力推开所有人。学校,一点都不温柔。
吴美由纪虽然不知牢笼和监狱是怎样的地方,有时却感觉它们一定和学校非常相似。
她这么说,朋友便笑她。进了监狱就没办法离开,但学校是会赶人出去的。放学后还呆在校舍里的话,不是会被骂吗?而且,囚犯一定好几年都晒不到太阳,好几年无法欢笑,好几年见不到任何人,就这样度过每一天。但是学校和监狱不同,有许多好玩的事啊。
朋友们清脆的笑声滑过地板,四处反弹,然后消失了。
那种事——那种事美由纪也知道。美由纪想的不是这个。
只是,说到有哪个建筑物拥有和学校相同的坚固牢靠的构造,美由纪只想得到监狱而已。只是这样而已。对美由纪来说,不管是建筑物还是戒律或概念,无论是什么,只要拥有坚牢的构造,全都让她联想到拒绝与绝望。由这层意义来说,它们是同义的。
不,她甚至认为坚牢的构造本身就包含了拒绝与绝望。所以……
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说起来,就算离开校舍,能够回去的地方也只有宿舍,与监狱也不能说不无相似。
因为这里是寄宿制,而且是基督教体系【注】(本书中的基督教指的是广义的基督教——信奉耶稣基督的宗教,而非单指狭义的基督新教)的女校。
所以,原本笑也是禁忌之一。那么不就和监狱更加没什么两样了吗?
美由纪并不是基督徒。暑假回去的老家里有着巨大的佛坛,盂兰盆节【注】(日本民间重要的传统节日,原是祭祖的日子,现成为合家团圆的节日。约在八月十五左右,全国均有连续假期)时会有僧侣到家里诵经,美由纪也会一起跟着烧香礼拜。虽然他不晓得究竟是在拜些什么,但至少从没想过什么圣父圣子圣灵。
这才教人发噱。
老师吩咐在学校里不可以笑所以她尽可能不笑,但是好笑的时候还是会笑,就算叫她不可以觉得好笑,她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说起来,学校里没有一个朋友是不笑的,每个人都天真无邪地笑着。
即使如此,呆在这所监牢的建筑物当中时,她们仍是虔诚的基督徒,
这种态度就叫做背德吗?
那么,美由纪距离神明相当遥远。
所以有时候她发现自己不经意地在哼唱着赞美歌,会感到极为沮丧。因为她认为赞美歌只有心灵清净的时候才能够唱诵的,不可以拿来像小调般随口吟唱。
这是认识了信仰,才会显露出来的邪恶吗?
邪恶——这个概念,也是在学校里学到的。
美由纪虽然可以判断是非,但是她幼小的时候,从未想过竟然会有绝对恶这种坏到不能再坏的邪恶。她也觉得如果邪恶的事物一定是邪恶的,良善的事物也一定是良善的,那么不管再怎么努力,也都是邪恶的那一方吧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绝对不会原谅这样的美由纪。那么,这简直就像是为了下地狱而去信仰一样。
图书室旁边的墙上装饰着一幅巨大的油画。
听说是提香【注】(提香(Tiziano Vecellio 约一四九〇~一五七六)文艺复兴后期的画家威尼斯画派的代表画家)的复制画,但美由纪不懂。她觉得这幅画很漂亮。只是就算美由纪这样一个外邦【注】(圣经用语 指犹太人以外的民族 或是未信基督的人)的小姑娘来称赞构图很棒、色彩如何也没有意义,随口称赞画好棒,对画家好像也很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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