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看一眼,就不再看了。
要不,再看一眼吧。
最后一眼。
再最后看一眼,保证是最后一眼。
再,一眼。
一眼再一眼,根本不想停下来。他像是一个没自制力的幼儿园小孩儿,抱着一罐子不能吃的糖,忍不住开了一个头,就垮塌了防线再也竖不起来。
他抬起脖子,去迎苏慎,把眼睛狠狠靠在他的耳根后边,闭上。
苏慎的家很简单,简单到有些过分,一个外间一个里间,外间原先是一个小诊所的店面,苏慎搬进来之后懒得收拾,只是把挡路的柜台都清理了,直接就着原先放药的架子当了书架,只利用起了他能够得着的下边几层。外边放了一个书桌,墙上贴着的边儿都卷起来的视力表也一直没揭下来。
里间原先是诊所的休息室,不大,一张床一个电视一个衣柜。
光从帘子里往屋里照,白天挡不住光,晚上没用处,他们两个人进门的时候,帘子还松松垮垮关着,应该是苏慎出门急,没来得及拉开。
这么看过来,苏慎的生活态度还和小时候一样,得过且过,没怎么变过。
他本身就不是一个善于照顾自己的人,对生活质量也并不是很在意,也就在表面上还愿意意思意思应付事儿。
宋海林在床上趴了会儿,突然伸脚勾开了衣柜的门。
衣柜里的衣服大都是一套套搭好挂在里边的,一溜看过去,衣服也讲究,搭配的也讲究,和这个屋子格格不入。如果说这个屋子一看就是属于苏慎的,和他的性格是浑然一体的草率,那么这柜子衣服,除了大小尺码之外没有一点点属于苏慎的信号。
宋海林挑了挑眉毛,从里边的角落里揪出来了一个看起来很肥的印花白T恤,往身上穿之前,他强迫自己停下了瞎分析的职业病。
苏慎靠在窗户边上抽烟,抽的是宋海林刚才在门口抽的那盒子,看着他把本来是宽松款的短袖撑成了普通合身,借着吐烟的工夫连带着叹了口气。
两个人都没说话。
宋海林穿上短袖之后,半死不活地靠在枕头上把手机连上了数据线,等着手机忽闪着屏幕欲拒还迎地苏醒。
苏慎还是在窗户边儿上,侧着脸发呆,视线估计只看的到不锈钢窗框,但他还是像是能看见一出电影似的,入迷似的一动不动。
手机刚一开机,屏幕里立马提示音一个挨一个都来不及都响完,宋海林急脾气,被烦的不行,使劲去摁中间的键,两相冲撞,手机反应不过来,直接卡死在了当场。
转悠了好几分钟才自动关了机又开机。
这回宋海林长了记性,摁住自己没去碰手机,等手机终于开开,他刚要解锁,突然铃声就响了起来。
苏慎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宋海林这边看了过来,正好和他对了视线。
一触即分。
“二头儿,你终于开机了。”电话里是薛之沐的声音。
“怎么了。”宋海林又偷偷瞥了苏慎一眼。
“周倩死前见的不是他那个男朋友,是那个男朋友的老婆,”薛之沐顺道儿奉承一下宋海林,“二头儿,你这猜案情的技术开了外挂吧,说什么对什么。”
“少贫啊,”宋海林故意板了板声音,“不是我开外挂,是你还是游客玩家,多练练级儿争取拿到内测名额吧薛猥琐。你继续往下说。”
薛之沐心说你比我贫好几个层呢,但是没说出来,老老实实地交代,“周倩男朋友的老婆叫庄姝,她发现有周倩这么个人之后,就用她老公的微信把周倩给约了到了乐安街和三井胡同的交叉路口,打了她一顿出气,因为当时顾忌着周倩还带着一个小孩子,没怎么为难她,据庄姝说,她当时没待五分钟就走了。”
宋海林皱着眉头下意识去摸烟,摸到床头柜上的眼镜盒才发现这是在苏慎家,他收了手,卷着T恤的边儿做小动作,“庄姝开车过去的?行车记录仪有没有?”
“二头儿!”薛之沐突然提高了声音,听筒里冲出来带着气音的高声把宋海林吓了一下,“你真神了——行车记录仪已经查过了,她说的的确是事实。”
“三井胡同是老街区,监控死角,那线索就这么断了?”宋海林嘟囔,“不对,庄姝为什么偏把周倩约在一个没有摄像头的地方?巧合?”
苏慎听见他说话,抬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所以头儿让我把你叫回来,开会。”薛之沐说。
“马上回去。”宋海林单手拿着手机,捡起地上的裤子穿上,边穿边对着电话里说:“你把行车记录仪的具体状况给我说一下。”
他原本穿得短袖窝在地上团成了一团,上边沾着些不明液体,他提好裤子穿上鞋之后把他一小团拎起来直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然后冲苏慎看了一眼,指了指身上这件衣服,又指了指门口。
苏慎点了点头,没说话。
两个人都没说话。
像是一个仪式感,我们都是陌生人,装不认识不说话。
等大门打开又关上,声音都让人再也想不起来是震了三下还是四下的时候,苏慎才回神。
刚才,他来过了啊。
命这个东西啊,还真好玩儿。
可好玩儿的东西一般都经不起琢磨。
苏慎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两个之间纠缠着些什么,乱麻似的,根本理不清,也不愿意去理清。他不恨宋海林,有些怨,但是点到为止,他实在是还没有拎不清到拿上一辈的错误来惩罚别人。对他的情感,说不上来,因为里边夹杂着太多的东西了。
最多的时候,他觉得对宋海林是深到扎根还不足形容出来的愧疚,卑微,配不上。
宋海林的爸爸一伙人,害死了他的爸妈,害得他瘫了一辈子,害成这样不够,连他奶奶都不放过。
宋海林,爱他,包容他,保护他,甚至还救了他。
没法儿说。
一条命,和三条命一条腿,不是孰轻孰重,是无法比较。
两个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之间隔得太多了。那些纠结不清的缕缕细丝紧紧打着比死结还要结实的扣子,横在中间,里边涵盖着的是比一辈子还远的距离。
恩,仇,情,性。
任是一样就够酣畅淋漓地占据心神一辈子,更别说一拥而上的时候了。
他看着垃圾桶里那被团成一团的黑色短袖,突然涌上了一阵难以言说的绝望。
地震之后,我明明丢下了你啊!你还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的时候,我走了。就因为当时对你爸滔天的怨恨,就因为我更加自觉配不上你。然后,我走了。
把你自己扔在病床上的不是别人,是我,是那个你曾经一步一步推着在上学路上来回走了几百几千趟的人,是那个你曾经为他准备了好几天办了一场烟火生日会的人,是那个你曾经看见就眼里闪光叫着“哥”的人,是那个你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在地震里以自己为代价救出来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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