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穿堂风一阵一阵掀着薄薄的纸,压在试卷上的书也被刮开了几页。他捏着笔唰唰地写着题,写一会儿再停住,拿起水杯喝一口水再继续写。
秋风里带着些土的味道,宋海林在树上俯视着底下的小院子,风还一阵阵地吹,好像还闻见了些笔墨的味道。
竟然是邻居,他们。
吃饭的时候,宋海林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咱邻居家住的谁啊?”
“邻居?”奶奶呼噜噜喝了一口汤,“后邻居住的是你表姨,隔着胡同的是你十六爷爷,对面是你表姑的亲家……”
这些什么姨啊姑啊,宋海林压根不认识,不过农村就是这么个现状,出了门随便碰上个人都能扯点亲戚关系出来,他奶奶都快把人家给数到村头了,还是没说到他想听的那个人家,也不知道是故意没说还是怎么。
他打断了宋奶奶,“奶奶,我是问和咱隔了一堵墙的那家儿。”
“苏家啊,”奶奶夹了一筷子菜,“还记不记得你舅姥爷?你小时候他还给过你压岁钱。”
宋海林没明白过来为什么扯上了他舅老爷,摇了摇头。
“你们这些小孩儿现在都不行了,回家了谁也不认识。”奶奶说,“就琪琪他爷爷啊。”
琪琪是谁?他更不知道了。
“奶奶,”宋海林赶紧说,“我想起来了,舅姥爷。”
宋奶奶这才心满意足地接着说:“你舅姥爷的孙女儿嫁的那家人,从那边数有个表姐嫁给了隔壁苏家的儿子。”
宋奶奶说完这话,宋海林才明白过来一开始为什么把苏家给空了过去。他们老一辈习惯按照亲戚关系来介绍一家子人,肯定先捡着关系近的好介绍的先说。
“二儿子。”宋爷爷补充。
“对,嫁给了二儿子,不过他二儿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奶奶说,“大儿子倒是个厚道人,也挺出息,就是命不大好……”
宋海林皱了皱眉头,问:“怎么?”
宋奶奶平常最大的爱好就是谈论村儿里的家长里短,一听孙子有兴趣,高兴坏了,饭都顾不得吃就说了起来,“咱邻院儿苏家现在就住着两口儿人,一个奶奶一个孙子,孙子和你一样大,叫啥来着?好像是叫铁蛋儿么?本来一家子知识分子,他爷爷以前还是个文官儿,在文|革的时候听说是犯了什么文字问题给迫害死了,奶奶生了俩儿子,大儿子出息,在大城市里当记者——就是铁蛋儿他爸。”
铁蛋儿……
这什么破名字。合着这一家子人起名字都这么个路数?
不是说知识分子么。
“二儿子在县城里教书。”宋爷爷插嘴。
宋奶奶显然是不屑于提那个“二儿子”,继续往下说:“本来一家人好好的,铁蛋儿小时候——得十来年了吧,一家子出了车祸,就活了一个小的,还给撞瘫了,到现在都没法儿走道儿。”
这些都说完之后她才说起那个二儿子,先是骂了几句狼心狗肺不是东西,才说:“二儿子嫌他娘拖累他,自己在县城里成了家,扔着家里这俩一老一小不管一管。一个是他亲侄子,一个是他亲娘!不是东西!”
说完,宋奶奶还吐了口唾沫。
车祸……
宋海林回忆了一下苏慎坐在葡萄架子底下写作业的样子,端方斯文,对人对事从来都冷冷淡淡的,偶尔还蔫儿着坏。
这样的性格,竟然能在遭受变故之后,在这个小村儿里养出来。
宋海林自认为从小到大没遇过什么坎儿,顶多就是在学校捣蛋被老师骂、成绩不好被爸妈打,长到这么大倒也正正常常的没往坏处走。
不过他初中曾经有个同学,因为爸妈离婚得了抑郁症,平时上着上着课就趴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地哭,性格也越来越阴沉,到最后干脆退了学。
照他来看,苏慎受的罪,怕是得比他那个同桌严重上十倍二十倍。
可是苏慎,不一样。
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法儿说不上来,就是不一样。
因为他实在是太正常了。
正常,所以不正常。
宋海林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
他无聊看着墙上贴的海报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想起了他们家和苏家两家合用一堵墙,紧挨着苏家的正是他靠着的这面。苏家那边是谁的屋?
可能是没人住的屋,也可能是苏慎的屋。
可能。
他突然曲起手指头,用关节处敲了三下墙,声音在夜里听着很清脆。
敲完之后他就拍了自己的脑袋一巴掌,疯了吧,敲墙干什么。虽然表面上这么想着,但他还是隐隐约约有点期待,万一有回应呢。
过了大概一分钟,墙那边传来了三声“笃笃笃”的声音,声与声之间隔了恰到好处的距离,听在耳朵里有种慵慵懒懒的感觉。
宋海林听见之后心里一震。
随后又玩笑似的敲了三下,这次那边没了回应。直到他等睡着都没再有声音。
打下来的枣,宋奶奶给包了好几袋子,先把最红最大的挑出来给宋庆两口子包了一大袋儿,再给宋海林留了最甜的一盆子,剩下的到了第二天上午挨家挨户给邻居们送。
宋海林拎着给他爸妈打包好的枣溜达去镇上的四吉快递点,经过晒麦子大部队的时候,还跟他们交流了几句譬如“吃的什么饭”“天气挺好”之类的话。
真神奇。
清水乡这个地方很容易同化一个人,轻而易举地就能让人融进来成为这里的一份子,凭着一点点饭后茶余端着饭碗串门子的热情劲儿,让人在这里活得舒舒坦坦的。
说小地方排外不假,可说起包容力,也不容小觑。
经过前边的大街,只穿着白色背心儿的顾燕正拿着一个宋海林叫不上名儿的木头工具来回拨拉着地上的麦子,看见宋海林拎着枣经过,他瞪着眼正冲着他挥了挥拳头。
宋海林没搭理他。
在不上课的时间里,如果在苏家找不到苏慎,来喆喆肉食店就一定能找到。
苏慎掂量着手里的那一小份儿快递发呆。
田喆忙忙活活地喂猫逗猫,抽空儿抬头问了一句:“你不打开?”
苏慎拧着眉头,“这东西不一定是什么好东西。”
“你不打开,”田喆摸着狗蛋儿的脑袋,不小心力气大了点,狗蛋儿一下子从他手底下蹿了出去,还不满的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连它是不是东西都不知道。”
“薛定谔的快递。”苏慎嘟囔。
“薛什么?”田喆皱了皱脸,“你们这些学完九年义务教育的人说话就是一套一套的哈?”
苏慎本来就没想搭理他,也没来得及搭理他,门口就有人喊了一声儿“老板,寄快递。”
等那人露了脸,苏慎轻轻挑了挑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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