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林跌着步子往前跑了几步,转弯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大三傻儿还保持着往前伸手的动作,认认真真地平视着前方,伸着手朝前,好像有人坐在他面前和他面对面一样,呆呆地伸手,嘟嘟囔囔地喊,“的。”
宋海林无端很害怕。
很没有缘由,但就是出了一后背冷汗。
跑出去好几条街,宋海林才缓了缓神儿,再想起来大三傻儿的样子,突然有些起疑。但疑点稍纵即逝,就像是在晚上做了一个梦,当时清楚地记得情节,但醒来之后立刻忘掉的那种感觉。
心里只留着一点梦里紧张的余韵,但抓不住具体。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下意识跑到了原先的宋家。
门口的台阶大门影壁都已经倒了,东倒一块儿西倒一片,那两棵枣树也折了腰,到处都是因为没了人来活动而疯狂蔓延的丛生杂草。
宋海林迈进了自家院子,坐在枣树上抽了几根儿烟。
他看着眼前那堵屹立不倒的墙,突然有些泄气。
感觉这是老天爷用尽了力气在嘲笑他。你看看,周围的墙,该倒的不该倒的都倒了,偏隔着宋家和苏家的这堵墙,一点损害都没有的,屹立着,说着你们永远迈不过去。
有时候真的是很可笑的。
这墙怎么就这么结实呢?
宋海林碾灭了烟头,扔在草丛里。看着余下的火星子,他站起来跺了跺脚,又在上边踩了几下,确保一点火都掀不起来了,才搓了搓手,掰住了一块儿墙上凸出来的小砖块儿。
还是原先的那个位置,一点儿没变。
他抓住砖块找了找感觉,在墙上蹬了一下,没想到动作行云流水的一点儿没忘 ,好像昨天才刚翻过似的,一下子就翻了上去。
因为不大确定墙那头底下的砖块儿还在不在,他在墙头上停了一下,往下一瞟。
底下还摞着一列砖,不过好像比之前矮了些,而且……
像是新放的。
他僵在了墙上,一时反应不过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苏慎正在墙的那边,不到五步的距离,抬头看着他,手里正拿着一块儿红艳艳的砖头,看来也呆住了。
他看了看苏慎手里的砖头,又看了看墙根儿底下摞起来的砖,来回看,脑子里成了浆糊。
苏慎反应稍快点,立马接上了原先的动作,划到墙根儿底下,把手里的砖牢牢地摞在了上边,然后转了个弯儿返回去,从一堆废墟里挑挑拣拣出一块儿卖相好看又结实的红砖,返回来摞上。
往返三趟之后,那里出现了一摞不高不矮还挺宽敞的小台子,比之前那个为了让奶奶看起来不刻意的小砖堆儿不知道规整了多少。
宋海林蹲在墙头上,蜷着腰,腿都有些麻了。
苏慎放好之后拍了拍手,往后退出了一个安全距离,朝墙上看了一眼,示意可以往下跳了。
可以宋海林压根儿没敢看他,只是看着底下的小台子发呆,一直没动弹。
苏慎只能清了清嗓子,说话,“行了,下来吧。”
宋海林如梦初醒,不过下来的动作不怎么利索,甚至还崴了一下脚。
落地之后,站在那儿和苏慎相对无言,在这个情形下更尴尬了不少。
他盯着苏慎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做了一个握手的姿势,说:“你好,我叫大黑子。”
苏慎仰着脸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拍了拍手上的土,也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说:“你好,我叫铁蛋儿哥。”
“很高兴认识你,铁蛋儿哥。”宋海林也笑了一下。
“我也是。”
然后他们就真的像是两个刚认识的朋友,默契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苏慎在前边自己划着轮椅,他跟在侧后方,漫无目的地在这片没有人烟的废墟里走,边走边说话,说些民生、时政、哲学、家长里短。
在前边儿有一片儿专用来晒麦子的空地,地震之后被安置了些活动板房让人们临时住着,到现在都没拆。
因为这里曾经住过人,里边设施挺全活,铁蛋儿哥随便收拾了一间,已经在这儿住了一个晚上,桌子上还放着些他自己带来的菜。
他领着大黑子进了屋,让他随便坐,自己拿了打火机点了火往灶台里扔,架好大锅准备做饭。
“你说,我现在是不是遇见荒郊野外专吃书生的狐狸精了啊?”大黑子站起来绕着灶台走了半圈儿,看着铁蛋儿哥往锅里倒了油。
“一般狐狸精没我做饭这么难吃。”铁蛋儿哥说,“多担待,凑和吃。”
“那不对啊,荒无人烟的,怎么你就住这儿呢?”
铁蛋儿哥往里扔了把子花椒,抬头煞有介事地说:“我也觉得不对劲,荒无人烟的,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是因为圈地的事儿,碍着祖坟了。”大黑子突然老实巴交地说。
“我也是。”铁蛋儿哥突然沉下了声音,“小辈儿们没本事拦不住,眼看着我住了好几百年的坟就要被扒了,不得不拖着我这把老骨头出来主持主持公道。”
大黑子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噗嗤一笑,“你学过功夫吧?散打跆拳道什么的?”
“啊?”铁蛋儿哥没听明白。
“你这么说话,能活到今天不被打死,”大黑子说,“不容易。应该得有功夫傍身才行吧?”
铁蛋儿哥嘿嘿笑,“哪儿会啊,这不腿就被打折了么。”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什么都没想,就想着耍贫嘴的事儿不能输,还没输过呢。
但大黑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了脸。
一度沉默了下来。
铁蛋儿哥叹了口气,“你还跟以前一样儿。”
说完这话,他自己也停了。
说错了。
在这场角色扮演里,谁都不能提从前。因为他们现在是大黑子和铁蛋儿哥,第一天认识,谁也不了解谁,没有从前。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四周都是夹芯板的活动板房里只剩下了肉沫在油里滋啦滋啦的声音,慢慢充斥了浓厚的烟火气,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家似的,闷闷的,但心里畅快。
大黑子看着铁蛋儿哥拎着汤勺在锅里拨愣肉的样子,突然觉得很踏实。
要是这么着一辈子,应该也挺好。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是这被吓的程度远远没有让他躁动的心安静下来,甚至还食髓知味似的慢慢蒸腾,小小的一点想法蒸成了气态,漫了整个脑袋。
都在叫嚣。
他突然上前一步,捏住了铁蛋儿哥的肩膀。
铁蛋儿哥一愣,扭头看他。
大黑子一鼓作气,盯着他——不,几乎是瞪着他,情绪激烈到像看仇人似的,说:“铁蛋儿哥,私奔吧。”
“去一个每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也不认识别人。”他说。
铁蛋儿哥眼睛都忘了眨一下,背后锅里的油还滋滋响着。
差一点,他就不顾一切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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