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佛之宴:撤宴_[日]京极夏彦【完结】(11)

阅读记录

  有马以悲伤的眼神看着奋起的后辈,微弱地摇了几次头。接着他呢喃似地说了:

  「哎,你冷静点。你的心情……我了解。我刚才说的不祥的预感,指的就是这个。总觉得最近周遭乱哄哄的。虽然也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可是就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扒抓似的……镇上骚乱不堪。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绪崎冷淡地说。「就算是这样,也是那个杀人狂害的吧。只要让那家伙招供,一切都……」

  绪崎的语尾变得暧昧。让嫌犯招供之后就会怎么样?区区一介刑警不可能知道。嫌疑犯只是个无用的牲礼罢了。丢弃的棋子不管有什么下场,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我不再偷看刑警们,潜身巨大的椅子背后,透过肮脏的窗户眺望扭曲的城镇。

  *

  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看天空了?

  妻子准备着迟了的晚餐,贯一看着她的背影,想着这些事。

  好苦闷。

  想看天空。

  家里的时间依然冻结。

  妻子与贯一之间横亘着紧张的气氛,脚边黏稠地沉淀着沉渣般不愉快的空气。教人待不下去。

  事态没有任何进展。

  然而印在贯一眼里的,却完全是熟悉的日常风景。电灯泡的温和光芒。砧板咚咚的声响。锅子冒出来的蒸汽。

  只有景色一如往常。

  钟声一响,哭泣的妻子宛如惊奇箱里的吓人玩具似地站起来,走向厨房。贯一一瞬间戒备,心想妻子该不会要拿菜刀做什么傻事,结果并不是,妻子只是无言的、宛如进行仪式般地,准备起晚餐。

  咚咚咚地,日常的声音回响着。

  总觉得滑稽极了。

  要是隆之这时候打开纸门走进来,就这样坐下来一起吃饭,就完全是数天前的和平情景了。要是自己轻松的「喂」地出声,妻子是不是会笑着回头呢?

  眼前的情景就是如此的无异于往常……

  甚至令人忍不住这么想。

  当然,贯一不可能出声。贯一只是望着一如往常的不同世界的情景,竭尽全力将一不小心就会到处乱飘的浮躁意识系紧在残酷的现实里。

  咚咚咚地,日常的声音回响着。

  是从以前就一直聆听的声音。

  明明毫无改变,却完全不同了。

  ——不。

  难道……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吗?

  或许过去的贯一只是一直拒绝去看世界的实相罢了。虽说是夫妻,但终究是别人,更何况隆之是别人的孩子。就算再怎么有感情,但若说并不会时常有生疏之感,那就是骗人的。贯一确实觉得隆之很可爱,现在也依然对他充满了慈爱之情。

  但是,那说穿了只是觉得别人家的孩子也很可爱的感情,若是顾忌世人的眼光,也不能放弃养育义务,所以疼爱孩子是当然的,贯一的感情会不会只是这种程度而已?毕竟拼凑起来的家庭不可能处的好。

  这个时候。

  不知为何……

  贯一的耳边突然响起一句话。

  为什么哥哥老是这样……?

  为什么老是那么爱摆架子……?

  为什么哥哥总是默默地忍耐……?

  ——兵吉。

  在贯一心中响起的,不是妻子的声音,也不是儿子的声音。那是老早就离别的弟弟——兵吉的声音。

  为什么哥哥老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弟弟动不动就爱这么问贯一。一次又一次地追问。贯一不管被弟弟询问多少次,都无法体会弟弟的用意。

  ——这样啊。

  根本没什么。

  妻子一次又一次说的话,从一开始就是贯一最熟悉的话。

  ——没错……是一样的。

  有没有血缘关系,根本无关紧要。

  ——是一样的。

  贯一的意识飞往遥远的过去。

  村上贯一出生在纪州熊野。

  他是六个孩子当中的老二,哥哥在贯一出生前就已经夭折,所以贯一实质上是长男。原本应该是次男的贯一会取了个像长男的名字,也是这个缘故。贯一底下是妹妹,再下去是兵吉。兵吉与贯一差了六岁,底下还有弟妹各一人。

  贯一家是兼业农家,十分贫穷。一家七口靠着贫瘠的旱田糊口。为了打开活路,也试过抄纸等工作,但都很不顺利。贯一从小被当成长男养育,对自己的境遇不抱任何疑问,只是唯唯喏喏地工作。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也没有什么特别悲伤的事,贯一只是日复一日地挥起锄头,浑身是泥地工作。

  贯一家虽然穷困,但渊源已久,虽然姓氏不同,但村子一角住的全都是亲戚——一族。贯一家在其中被视为本家,换言之,贯一的地位形同本家的继承人。

  但是就算是旧家,佃农还是佃农,不管持续几年,都不是多了不起的人家。所以贯一早日完全没有受到严格管教,要他注重血统、继承家业什么的。可是那微不足道的境遇差异,还是成了一种无言的压力,贯一确实从相当年幼的时候开始,就有了继承人的自觉。

  自己迟早会成为户长——这样的未来不是想改变就能改变,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换言之,不是可以为此不平不满的事。家业代代都是农业,贯一生来就是农民。对贯一来说,这是天生如此的既成事实。

  但是,弟弟兵吉与这样的贯一大不相同。为什么非得做这些自己不喜欢的农务?兵吉常常这么问贯一。对于这个困难的问题,贯一觉得当时应该也是简慢地回答:因为我们家是农家。

  这……也算不上回答。

  那个时候,兵吉是在询问贯一被迫世袭家业的理由。那不管怎么听都是这种问题。现在的话,贯一可以了解兵吉这么问的心情,但是当时贯一连兵吉这么问的意图都不了解。

  结果,兵吉问贯一:「为什么不得不继承家业?」而贯一回答:「因为家业就是要继承的。」真是可笑的回答。

  兵吉也对父亲问了相同的问题,被狠狠地责骂了。

  父亲与弟弟发生过好几次冲突,每次争吵,贯一就会用「你成熟点吧」这类乳臭未干的说词来安抚血气方刚的弟弟——不,逼迫弟弟。

  某一天——

  忘了是冬天还是春天,大妹满十八岁嫁人,贯一也有人来说亲,就是这时候发生的事。记得当时贯一二十岁,兵吉十四岁。一如既往,兵吉和父亲发生口角,大吵一架,跑出家里,就这样消失了。

  兵吉再也没有回来。

  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没错。

  已经过了十五年了。

  自从弟弟离家出走后,家人愈来愈无法相处。一样是话语失去了效力,就像现在的贯一和美代子,父母的关系倾轧,家庭的时间冻结了。父亲拒绝贯一,贯一拒绝父亲。底下的弟妹们脸上失去表情,家里的一切全都有如虚假,一片空虚。

52书库推荐浏览: [日]京极夏彦 京极夏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