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例如说琵琶,从某些角度来看,琵琶看起来也像是人的脸吧。可是一般人不会因为这样就帮它添上手脚,这种怪人世上少有。可是……《百鬼夜行绘卷》上清楚地画上了手脚。在这里,灵机一动不知是灵机一动的瞬间造访了。类推取代了同一,从此以后,循着相同的法则,各式各样的器物就容易妖怪化了。」
「相同的法则?」
「首先是比拟。比拟成别的东西,琴可以比拟成四脚兽,寺庙房帘上挂的大铃铛被比拟成爬虫类。还有意义的翻抄。鸟兜(注:舞乐的伶人戴的凤凰头形状的冠帽。)变成了鸟,负责拉车的是拉——癞蛤蟆(注:日文中癞蛤蟆(虾蟇,hiki)与拉车的「拉」(引き,hiki)同音。),所以是青蛙。然后是过剩的附加,不管什么东西,只要画上一张脸,添上手脚,大抵都会变成怪物。这种手法就这样一直流传承下去,直到石燕。」
「器物妖怪的文法成立了。」
「没错。据传为土佐光信所画的《百鬼夜行绘卷》足以激起这样的想法。当然没有人知道那是否为光信所作,而且许多类似的仿作中哪个才是最早创作的,目前并无人能够证实,所以没办法说哪一个才是始祖……」
鸟口没看过中禅寺说的绘卷,也没看过其他的绘卷。
多多良噘起嘴巴。
「你之所以说涂佛不是付丧神……」
他指着桌上的图。
「……是因为这张图并未遵循付丧神的法则,对吧?」
「是。这是不同的系统。」
「没错。是乡下绘师或狩野派中少部分流传的《妖怪图卷》或《化物遍览》、《百鬼夜行图》之流的系统吧。文法不同吗?」
「对……这些是不游行的妖怪。
中禅寺说。
「以这个涂佛为始,涂蓖坊、呜汪、咻嘶卑、哇伊拉、休喀拉、欧托罗悉……这些妖怪是一个个附上名字画下来的,是特别的妖怪们。」
「特别……」
「很特别。我认为他们原本是游行的成员。但是祭典变成了百鬼夜行,他们扔下了道具,从队伍中脱离了。」
「咦?那《付丧神绘卷》里原本有他们……?」
「没有吧。但是《付丧神绘卷》中的付丧神,一部分是付丧神,一部分却不是。我认为画中的摇摆就是起因于此。」
多多良沉思起来。
「这部分我不懂。」多多良说。接着他仰望天花板一会儿,说了:「不过呢,中禅寺,从摇摆的《付丧神绘卷》,到摆脱摇摆的《百鬼夜行绘卷》之间,并无能显示出过渡时期的作品吧?说妖怪的文法跳跃式地进化,也有点……」
等一下——多多良突然说道。
接着他张开右手伸出。
「请等一下。据传是光信所画的《百鬼夜行绘卷》之前,不是也有器物妖怪的图画吗?《土蜘蛛草子》和《融通念佛缘起绘卷》里,不是已经有怪物是依照你刚才所说的文法所画出来的吗?那是南北朝时代(注:1336年至1392年,这段时期日本分裂为南朝与北朝,彼此对立。)的作品。」
「对,是有。但是光信以前的那些作品,依照我的看法,与其说是器物的妖怪……更接近式神。」
「式神?」
「应该是式神。《不动利益缘起》中所画的疫神也沿袭了相同的潮流。而且那是晴明祓除的……多多良,我啊,认为式神与器物之精是一对的。」
「这又是一番奇特的见解了。」
多多良再次露出困惑的表情。
鸟口怎么样都赶不上话题。
「师傅,我记得式神不是任人使唤、方便的神明吗?叫他倒茶就会倒茶,说鼻子痒就会帮忙抓痒。」
「才不是。」中禅寺有些厌烦地说。「式是遵从一定规范的行为。是结婚式、葬式(注:即婚礼、葬礼。)、方式、公式、构造式的式。赋予这个式人格的时候,称为式神。」
「听不懂。」
中禅寺露出更加厌烦的表情。
接着他从怀里伸出手来。
「听好了,鸟口,假设这里有张纸,然后这里有把剪刀。」
「是的。假设有。」
「你是一个未开化的人,不知道剪刀这种东西。」
「唔嘿,我是未开化的原始人唷?嗳,好吧。」
「然后,你想要将这张纸一分为二。」
「呃……我想把纸弄成两半。那……哦,我不知道剪刀这种东西呢。要用手撕吗?」
「是啊。然而我知道剪刀是什么样的东西,也知道用途和用法。只要像这样把拇指和食指、中指伸进环里,以螺丝为支点,喀喳喀喳地剪下去……这就是咒术。」
「只是剪而已啊。」
「对不知道剪刀的你来说,这是魔法吧?」
「噢噢。」
有可能。
在街头电视机前聚满人潮的时代,应该不会有人听见收音机而感到惊奇了。不过这要是在百年前,收音机也是惊人的魔法。虽然人类的头脑百年前和现在应该没有多大的差别,但是技术已经进步到超越人脑的程度了。就算是现代人,即使知道收音机不是魔法,那也只是因为知道里面有机器,所以不是魔法罢了。但突然叫一个人做出收音机,也不可能办得到。
「唔……这么说来,剪刀也是一种机关啊。虽然构造简单,但也不能小看哪。要是没有任何预备知识,想要做也做不出来嘛。」
以无法制造这点来看,剪刀和收音机是相同的。
「笔直地剪开纸也是魔法……吗?」
这么说来……
以前鸟口曾经听中禅寺说过,方法公开的技术是科学,没被公开的则被称为神秘学……
中禅寺说了:「所以剪刀是一种咒具。然后剪刀的使用方法——作法就是式。剪纸的行为就是打式——咒术。这个公式不只是剪刀,可以套用在所有的道具上。道具都是拿来使用的,换言之,一定有使用方法。赋予使用方法人格,就是式神,而赋予道具本身人格,就成了付丧神。虽然相似,但是不同。」
「哦,对于不知道矮桌的人来说,膳食也是一种神秘哪……」
「可是啊,鸟口,」中禅寺看着鸟口说。「无论不知道剪刀的人看起来有多么不可思议,剪刀也没有任何违反天然自然之理。剪刀的原理是极其符合道理的。」
「说的也是。原理很单纯。」
「尽管如此,即使是剪刀这样单纯的技术。看在不知道的人眼里就像魔法一般。所以使用道具的人——技术者,亦等于咒术者。」
「技术者下诅咒吗?」
「会诅咒也会祝福。」古书商说。「因为是人为应用自然,来做到人本来做不到的事。」
「那是……人做不到的事吗……」
「是人本来做不到的事啊。鸟口,听好了,技术这个玩意儿被当成是人类所创造的,是人类的伟业。但是呢,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项技术违反天然自然之理。无论什么工作,都在自然科学保证的范围内,也没有任何机械和技术违反物理法则。我们就像被玩弄在释迦牟尼佛掌心的孙悟空一样,无法超越自然的框架。所以人才会编出应用自然的式,那就是技术。技术会被当成第二个自然,变成畏惧的对象,也是理所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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