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一直尽心尽力,默默地忍耐。外子是个只顾工作的人啊。我日复一日下厨做饭,守护这个家,简直就像个佣人。
他从来没有为我买过半件和服,也不曾带我出去游山玩水。
真的把我当成女佣一样。
可是啊,我们是一家人嘛,一直住在一起。要是真有办法,希望他赶快恢复以往,赶快和那些恶棍断绝关系……
对不起啊,抱怨个没完。
难得客人隔了那么久来拜访。
您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了?哦,大前年。大前年。然后……来做什么?对,您是来调查这个地方的……什么去了?对了,传说。乡土……史家。对了,您是个乡土史家。
咦?奇妙的传闻吗?
这个嘛,这件事我之前说过吗?咦?没有吗?
我没陪您聊天吗?哦,我一直待在厨房?哦,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被当成女佣对待呢。真是对不起啊。
这个嘛……
是的,那个传闻虽然有些无聊,不过您愿意听听吗?是朋友告诉我的。
是零战(注:全名为零式舰上战斗机,为日本二次大战时的主力战斗机。)的幽灵传说。
这附近不是没有基地吗?
嗯,要去到沼津才有基地。
对,所以零战不可能飞到这里来。
我是没有看过啦。咦?不,是即将战败的时候。说是有十架零战飞了过去。
嗯,是啊。那时期不可能有飞机在这种地方。飞机应该都在海上啊。
在这里的话,不可能获得补给和维修嘛。
嗯,说那些飞机啊,飞过了韮山上面。
是编队飞行唷,有十架之多。
我说那会不会是敌军的轰炸机?看到的人说不是,说机身上有日之丸(注:即日本国旗上象征太阳的红圆。)。
那些飞机往后山那里飞去……可是那边什么都没有呀,只有山而已。就算越山,也没有基地,所以才怀疑是不是幽灵。
我是觉得应该看错了啦。
但是看到的不只一个人。
对,我从三个人口中听到这件事。
我相信吗?当然不信了。哪有什么飞机幽灵嘛。谁会信呢?
可是驾驶零战的人全都死了吧?啊,里面也有活着回来的驾驶员啊?可是……死了很多人吧?那或许也会看到那种幻觉吧,我想。零战的驾驶都是年轻人吧?他们一定很不甘心吧,开着飞机冲进异国就这样死掉,不是吗?他们一定也想回故乡吧。
看到的人吗?去年死了两个,是营养失调。
年纪都很大了。待在后方村子里的,不是女人小孩就是老年人啊。剩下的一个去了哪里呢……?
嗯。我不想死。我才不要死。就算活到了这把岁数,还是想活下去。所以我才会加入成仙道。嗯,有祭典呀,很快就会到韮山这里来了。
方士大人就要来了……
*
庭院是一片郁郁青青的杂草。根据建筑物主人的说法,是一年以上疏于整理才变成这样。从里面种着苏铁来看,这里原本似乎是个略带南国风味的洋式庭园,但是种类繁多的植物无穷无尽地茂盛生长,几乎不留原形,现在它与其说是个庭院,景象更接近南方丛林。
高度约至腰部的丛林当中,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老人穿着木绵质内衣,上面覆着一件碎白花纹和服,样子有些无精打采。他高高的颊骨上浮现老人斑,皮肤干燥,整个人除了筋疲力竭外,找不到其它的形容了。
他是这个家的主人——加藤只二郎。
从外表无法判断草丛中的只二郎在生气还是悲伤。但是如果他的表情种类当中有柔和这种,当时的他确实不是这种表情。
只二郎倾斜重心,往前走去。
他拄着拐杖。左脚似乎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只二郎只走了三步就停下来,用拐杖拨开杂草,于是后面冒出了另一个人影。
也是一个老人。
老人个子很小,他穿着尺寸不合的松垮西装,打着一条直条纹细领带。他的头部红秃秃的,除了鬓角以外,全都秃光了。那张脸上刻满了皱纹,一双大眼睛夹在三、四层的上下眼皮之中,一片黄浊,给人一种狡狯的印象。
这个老人自称磐田纯阳。
这个小个子的老人,主持一个叫做「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可疑启蒙团体,宣称能够启发众人,唤醒沉眠的自我,使人奋发向上。那双混浊的眼睛散发出来的狡猾印象,不必说,是他扭曲的人生经验所造成的。他钻营法律漏洞,捞取从社会的扭曲之处滴漏出来的甜头,长久以来就这么过活。
「看哪……」
只二郎环顾庭院说。
「……杂草的生命力真是非同小可。即使只是微弱地从石板间探出头来的一根草叶,置之不理的话,一年后也会成长为几乎冲破石头的雄壮形姿。人是赢不了天然的。呐,会长……」
只二郎唤道。
「不……还是我可以叫你岩田?」
磐田答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没关系。」
「这样啊,那么岩田……」
只二郎摇晃着身体,又踏出一步。
「你想谈你的孙女是吗?」
「嗯,是啊。」
「她不是不去了吗?」
磐田沙沙作响地穿过草丛,来到只二郎旁边。
「不再去那个……假占卜师那里了。」
「她说她没再去了。」只二郎说道,仰望阴天。「一切就像你说的。」
「是吗。那么她也不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胡言乱语了吗?」
「她写了封信过来,说她错了。她说她是中了叫什么华仙姑的女人的妖术,好像也被骗了不少钱。如果没有你告诉我,真不晓得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得先向你道谢才行。」
只二郎将重心移到拐杖,改变身体方向,朝着磐田行了个礼。
「……谢谢你。」
「加藤,把头抬起来。我们两个不需要这样。」
「不……我现在不是以修身会同志加藤引导员的身分向磐田纯阳会长说话。我是以加藤只二郎个人的身分,向寻常小学校的同窗岩田壬兵卫低头致谢。」
只二郎把头垂得更低了。
「那么你更不需要低头了。」磐田说道,把手放到只二郎肩上。「那么加藤……已经可以不必再向你孙女进行我们会的启发活动了吧?」
「啊啊……」只二郎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接着他再一次发出喘息声,费劲地起身。「如果更早点拜托你启发我的孙女的话……不,如果更早点相信你的话……不不不,不管怎么样,这或许都是无可避免的。」
只二郎放松脖子,摇了几下头。
「怎么了,加藤?」
磐田摇摇晃晃地走到只二郎面前。只二郎垂下嘴角,望着腐朽的晾衣台。那里已经许久一段时间没有晾晒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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