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哪边都无所谓吧。」
我不置可否。
因为太愚蠢了。
老人紧抓上来,更愚蠢了。
「确、确实,或许哪边都无所谓。不,哪边都没关系。因、因为就像你说的,即使如此我还是存在于这里。没关系,这样就好。……即使如此,真实、真实这种东西……」
牙齿合不拢。
即使如此,真实、真实这种东西——衰老的男子诵经似地念个不停。
「加藤先生。」
老人张开牙齿脱落的嘴巴。
「真实、真理,那是什么?假设真有这种东西,知道了它,又有什么意义?加藤先生,你听好了,现世呢,说穿了只是华胥氏之国罢了。」
「华胥氏的……?那、那是中国传说中的……对,黄帝午睡时梦见的……梦中的理想国吗?」
「对……这个世界是白日梦中的理想乡。加藤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华胥氏之国会是理想国吗?」
「这……这种事……」
「那是因为啊,加藤先生……」
我不想听到什么愚蠢的回答。
「……因为那是个梦。」
「梦?」
「梦是无法共享的。因为梦是个人、单独一个人看见的。梦确实地反映了欲望、嗜好、忌讳、恐怖、一切的一切。梦是旁人无法涉足的、只存在于自己心中的世界。不受第三者干涉,也不会被客观评价,所以不可能不是理想国。可是加藤先生……」
「什……」
「这个世界并不是理想国。为什么?因为人会制造外侧。不管怎么样,你都只能够透过你的眼睛来认识世界。然而你们却不向内在寻求理想,而是向外在寻求理想。你们并没有大到可以包容外侧,而外侧也没有真实。所以呢,你们所看见的这个世界的形相,全都有如白日梦一般。」
「华胥……之梦。」
「华胥之梦,刹那即会清醒。」
我伸手指去。
老人略为后退。
「梦与现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加藤先生,虚构与真实没有分别的。所以无论何时,你都只能是你,你也无法容纳超出于你的事物。你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虽然没有意义,但也不会因此消失。如果你……承受了无法容纳的两种过去,这个时候,你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
「一……一条路?「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说、说什么?」
「我说,不必去想。根本没必要去想啊,加藤先生。能够决定你的真实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所以……你必须决定才行。」
「决……决定什么?」老人问。
「也就是……决定哪边的过去才是真实啊,加藤先生。」
「你、你是说,由我来决定真实吗?」
「我……已经这么说过很多次了。」
「哪、哪有这么荒唐的事!」
「荒唐?这话可奇了。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啊。你的未来由你决定——这不是你们现代人成天挂在嘴边的口号吗?同样地,你的过去也是由你来决定。这是你唯一的、身为一个人的尊严,不是吗?」
「可……可是……这……」
老人如同空壳般的身子僵直了。
「……就算你这么说,我……我……」
「很困扰是吧?」
「别……别耍我了。我……就算老糊涂了,也、也还有理解能力……」
没错……你的理解力将会要了你的命。
明明刚才已经说了那么多,叫他根本不需要理解了。
存在只是存在就已经足够了。没必要自觉到存在,也没必要去探索、理解存在的理由。
只要存在就是了,还不了解吗?
「对……对了。」老人想到什么似地说道。「那样的话,客人,例如说要判断一件事,岂不是没有任何基准了吗?人赖以成立的事物,不是只有自己经验性的知识吗?」
「是吗?」
「当、当然是了。不管是自己还是他人,主观的事实完全不可信任,这我可以了解。可是如果连客观的事实都无法相信的话……就等于所有的事象都无法相信了。那么要拿什么来判断才好?岂不是无法下决定了!」
「为什么不行?」
「所以说……」
「所以说?」
「所以说……这样一来,不是什么都不能决定了吗?我等于没有任何可以依据的事物了。那我要怎么下决定才好?你说我只要照自己的心意去做……」
「没错,你只要照你的心意去做。」
「可是……」
「可是什么?你在迷惘些什么?不依赖那种经验性的知识就无法保证的存在,岂不是像幽灵一样吗?如果你因为这样而无法下任何决定,那么岂不是等于你这个人不存在,你以为是你的这个人其实是你经验性的过去了吗?」
「怎……」
「现在在那里的你是什么!」
老人蹒跚地后退。
「你是加藤只二郎吧?不是吗!」
「我、我……」
「难道说,如果你没有那种连真假都无法判别的模糊的——不,连是否有过都不确实的、根本无足轻重的过去这种幻影来保证,连存在都没有把握吗?那么你就是过去的影子,等于根本没有加藤只二郎这个人存在。那么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谁!你是谁!」
「不,我、我……我……是我。」
只二郎小声地说。
「你没有自信吗?」
「不,这……」
「你现在存在于这里。而你确实是加藤只二郎这个人,对吧?」
「对,可是……」
「那就很简单了,加藤先生。选一个你喜欢的吧。」
「选……?」
「如果你是你,你的过去由你来决定就行了。这是你的真实。来吧,选一个吧。选一个你喜欢的。」
也就是……
——选择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吗?
——还是成仙道?
此时,马路上传来热闹的乐器声,接着米子的声音响起:「啊啊,方士大人,大恩大德啊……」
只二郎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唤道:「堂、堂岛先生……」
触怒神经的音色响起。
传来一股群众一拥而上的气息。
只二郎像只鹤似地伸长脖子,坐立难安地东张西望。然后他再次以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堂岛先生……那、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老人极度狼狈,惊惶不已。
太滑稽了。简直就像掉了颗螺丝的白铁机关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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