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他喜欢把自己浸泡在整缸的清水里。他喜欢倾听水流进入他耳膜的咕咕声,喜欢那种短暂的窒息感,更喜欢那种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空间的宁静和放松。
他觉得一天中,只有那水下的几十秒,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他痛恨这个世界,痛恨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的自己,而只有当他赤身裸体地躺在水里时,他才能找回那个如同新生儿一般单纯的自己。所以,与其说,他是在享受洗澡的乐趣,倒不如说,他是在通过水流隔断他跟现实世界的联系。他不想听见人世间的噪音,也不想看见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植物、物体或者人。他只想在水里寻找自己,那个失踪很多年的,会笑着唱歌的自己。
水流声常常会把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带向远方,飘向他从小生长的小镇,慢慢的,他耳边听到的不再是水声,而是一个女人咿咿呀呀的歌声,“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坐在歌厅的角落里听她唱歌。她是歌厅最美的女人,有着一头长长的黑卷发,化妆师替她做了一个复古的造型,她看起来就像月份牌上那些婉约动人的旧时代女人,每个人都叫她小邓丽君,每个人都向她微笑,每个人走进歌厅都是为了看她。那一次,还有人将一张钞票扔上台,她穿着旗袍一扭身假装没看见那张钞票,继续唱:“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再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
等她唱完最后一句,她假装弯腰行礼,顺手捡起了那张钞票。一个男人冲了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一个信封……
有时他想,假如那一年,什么事都没发生,她会不会现在还在那里唱歌?
嘀铃铃。嘀铃铃,手机就在浴缸旁边响个不停。
他慢慢浮出水面,透了口气,一边接了手机。
“喂。”
“你刚刚到哪儿去了?我打了你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对方气急败坏。他眼前浮现一个老年男人的脖子,松垂的皮肤,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和一颗黑痣,真奇怪,看他当年的照片可说是玉树临风,想不到上了年纪就成了这副猥琐样。
“手机,我刚刚开。”他静静地说。
“你刚刚去哪里了?事情办得怎么样?”对方稍稍缓和了一下口气。
“岳程没死。”
“什么?!”对方大怒,但提高的嗓门随即就低了下来,显然,他是怕被别人听见,“你跟我说万无一失的!”
“来了一个高手。这始料不及。”他冷冷地说。
“那辆车呢?”老土焦急地问。
“有个侏儒开车去了郊区。他把车烧了。”
“侏儒?”
“他是帮手之一。”
“那他现在……”
他没回答。可是他想,答案应该是不言自明的。
“那现在怎么办?”老头又问。
“岳程被送到了C区的慈心医院。只要知道他在哪儿,事情就好办了。”他冷冷地说,目光扫向角落,那里有一个手提箱,里面放着急需处理的“物品”。
“你觉得这东西还在他身上?”
“就在他身上,我亲眼看见的,后来他没去过别的地方,直接去了监狱。”他问道。
“你得抓紧。”对方急迫地说,“如果这东西公开的话,我就完了。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
他冷笑。
“我明白了。”他仰头望着天花板,心想,老东西,我要的可不止这些,“你还有什么事吗?”他问道。
“小心点。”对方絮絮叨叨起来,“现在警方一定加强了对他的保护,你去医院的话,一定有不少人盯着,到时候……”
他猛地按断了电话,关了机。
他又在浴缸里,闭目养神躺了几分钟,随后才从水里爬出来。
这间屋子有一百多平方,他从来没划分过空间,他觉得不需要,因为这里只有他一个真正有呼吸的生命。
他披上浴袍,径直走向角落。手提箱安静地在那里等他。
他打开箱子,一张女人惨白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她的整个头部都被裹在透明塑料纸里,她的嘴张得很大,几乎可以竖着伸进去三根手指。这是他一个多小时前的杰作,非常简单轻松的活。当时,她像猫一样凶悍地挥舞爪子,可惜连他的衣服都碰不到。他只用了几分钟就用一个塑料袋解决了她。随后,他放了她的血,并乘她的身体还没完全僵硬,将她分成几块,放进了手提箱。他的技艺正日臻娴熟。整个过程,他只用了不到45分钟。干完之后,他急着赶回来,因为半夜两点,电视里会播放卓别林的无声片,他不想错过开头。
这女人最初是他在火车站附近发现的,当时她在兜售她的摩托车。虽然除了讨价还价外,她什么都没说,但她的脸却暴露了她的经历。他知道她是个穷途末路的瘾君子,他还知道她已经结婚了,有个女儿。那女孩就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等她。女孩大约10岁,很瘦,卖茶叶蛋和烤玉米的小贩经过她时,她不自觉地把手指塞进了嘴巴,他猜她已经很久没吃过饱饭了,而她的父亲也许早就离开了她——或许死了,或许被抓,或许离婚有了新的家庭。
当时他并没有想过,这女人能有什么用,他只不过想多搜集一只鸟罢了,他有许多空着的鸟笼。
他知道她很脆弱,很容易对付,她还会骑摩托车,她的手臂上有个蓝色斧头的纹身,说明她曾有着彪悍的过去,另外,除了毒品之外,她仍有在乎的东西,她有个女儿。他买下摩托车后,一路跟踪她,发现她跟女儿进了一家小饭店。她给女儿买了不少食物,女孩很开心。他想,她为了女儿也许什么都肯干。
那女孩现在被关在他的秘密工作室里。只要打开监控器,他就能看见她一边拍门,一边哭喊的情景,可惜,她不是第一个被关在那里的女孩,没人会听见她的声音。
他已经找到了买家,三天之后,她就会像狗一样被卖给那些嗜食花蕾的男人。
这样的事,他已经干过无数次。她们都一样。一开始,她是个新鲜的小玩意儿,她会倍受宠爱,她会过上她想象不到的好日子,她会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可是几年后,等她长大了,她就会像破烂的洋娃娃一样被扔在街上,除了地痞流氓,下三烂的男人,没人会理睬她。到那时,她就会像她母亲一样,成为一个靠吸食毒品才能活下去的废人,当然也许更糟,谁知道呢?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别要求太高,就能轻松活过一辈子。
他从不认为自己就是那个葬送她们一生的人。如果她们在自己家里能得到足够的爱,也许就不会遇到现在的变故。其实她们中没有一个曾经拥有过完整的家。
有些事是注定的。从小在不安全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有的早早沉沦,有的变成尸体,有点则变成了魔鬼,就好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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