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以为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跟晓天相聚了,可是在我结婚后的第八年,他给我打来了个电话。
本来我以为自己早就已经把这段感情忘了,可是听到他的声音时,我却有种崩溃的感觉。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我急急忙忙地请假去公寓看他,因为太激动,我居然还乘错了公共汽车。这一生,我从来没那么慌乱过,即使被我妈发现我的癖好后也没有。
他在公寓里等我,我进门的时候,发现他穿着他喜欢的花衬衫,站在角落里,目光呆滞地看着我,“你没变!你他妈的一点没变!”他恶狠狠地说着,眼泪夺眶而出。
我一句话也没说,走过去,紧紧拥抱了他。那是我们十年来第一次相聚,我们都很激动,他告诉我,他离婚了,他说,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结婚了,他想跟我在一起,永远不分开。这听上去,很像是一句承诺,但我了解他,我知道假如我真的相信了他,那我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结果,正如我所料的,第二天他就反悔了,他再次向我提出分手,他语重心长地解释说,他一直希望自己是个正常人,他希望我也是,因而他离开我,是想给彼此一个可以改变的空间,我知道这只是空话,我们根本无法改变自己。
然而,这次分手只维持了三天,他就回来了。他说他无法忍受那些俗气的女人,他又求我留在他身边。这一次,他看上去颇为认真,他甚至要求我离婚,可我太了解他了,我只把他的话当耳边风。结果,在跟我相聚一周后,他又突然失踪。他给我留了张条子,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知道,这并不是结束,没想到还真的被我猜到了。在一个月后,他又灰溜溜地站在了我工作单位的门外。这一次,我把他带回公寓后,狠狠把他揍了一顿。我把他打得脑袋开花,鼻子流血,后来还不得不去医院缝针。我告诉他,我再也不允许他来找我了。那时,我是真的想分手,我已经受够了他的反复无常。我把头上包着纱布的他独自留在公寓里就甩门走了。这一次,我们分了三个月。我想,如果不是有一天晚上,酒吧的人打电话让我去领他,我可能真的再也不会见他了。
我把喝得烂醉的他送回公寓,他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他这几个月的经历,原来他母亲上个月得病去世了。我知道他跟母亲的感情一直很深,他父亲在他五岁的时候就死了,他是由母亲单独抚养长大的。我住在广州他家的时候,他母亲对我很好。我提议第二天去寺庙为他母亲上香,他当时眼睛一亮,我看见了,不由得心里一动。
那以后,我们又很快走到了一起。这一次,他变乖了,没有再玩分手和好的游戏,也没有作任何承诺。他把他原来在广州的业务都转到了S市,并从此安定了下来。从那时起,直到他死,我们一直维持着每周约会三次的频率。虽然,在他生命最后的那几年,他又重新陷入了跟过去一样的困扰,他想结婚,他甚至频繁结识不同的女人,但我们的约会从来没变过。
又一次他问我,有没有跟加英发生过关系。我告诉他,曾经有过,但次数很少,因为我不喜欢。其实我跟加英都曾努力想过一种正常的夫妻生活,但后来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那个男人一个电话就把她叫出去了。而我呢,同样没办法摆脱过去。所以注定了,我跟加英只能是最好的朋友。
“当朋友有什么不好?难道像我们这样才好吗?”听完我的叙述,他尖声笑。
我不置可否。我知道只要我们在一起,他的心就不会安宁。
他没告诉我,当我不在他身边时,他都干了些什么,但是我能猜出来,我只是从来不说,也不问。我厌倦了争吵,人生短暂,我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想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只是一起在茶馆里坐一会儿,默默喝一杯茶,也是一种幸福。
然而我没料到,我终于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一切。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他在发高烧,我想带他去看病,他拒绝了,还拒绝我接近他,当我想用手去试探他的额头时,他惊慌地躲开了。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其实之前,我就已经有所察觉,自他从泰国旅游回来后,他就以各种理由躲着我。那天,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终于说出了实情。原来他得了艾滋病。他去泰国的时候,玩得太疯了,回来后就发现不舒服,那时他心里就有怀疑,后来他用假名去作了检查,得到了确认。那天晚上,他再次向我提出分手,我明白他是不想传染给我。然而就在我追问他之前,我就已经作了决定,我告诉他,我会留在他身边。我还记得,听了我的话后,他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我,然后走过来,“对不起。”他轻声说,接着他拉了下我的手,又马上放开了。
接下去的一段日子,我开始照料病中的他。我无数次劝他去医院接受正规的治疗,但他都拒绝了。他反复跟我说,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的丑事,他不想变成别人的谈资。我知道,他如此坚持,也是考虑到了我的因素,因为一旦我们的事败露,影响到的不仅是我,还有加英和致远。可那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我告诉他,我可以跟加英离婚,我当时想,只要能救他,怎么做都可以。但他马上就搬出一大堆他从图书馆找来的资料,他想说服我,即使他被送医,死亡的几率仍然很高。“既然都要死,何必要死得那么难看?”
但是,难道就这么等死吗?我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于是,在最初的几个月,我们总在反反复复地争论这件事,有一次,我试图偷偷打电话给卫生局,想让他们强行把他送去治疗,但很不巧地被他发现了。他用刀顶着自己的脖子,威胁说假如卫生局的人敢走近他的房子,他就立刻自杀。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于是只能放弃。
后来,他说他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想住到郊区去,我便帮他把公寓卖了,在郊区买了一幢有院子的小房子。我那时没想到,他已经把什么都计划好了。
他的病来势汹涌,几个月的工夫就让他整个人都变了形。虽然,他几乎没断过抗菌素,我每次去也强迫他吃新鲜水果和蔬菜,有时候还榨果汁给他喝,但这些都抵抗不了病菌的攻势。今年11月的时候,他就已经病入膏肓。我替他请的护工说,他几乎每天都会呕吐和昏厥。到12月初,他已经瘦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皮肤则大面积地溃烂,无论擦什么药膏都无济于事。然而,尽管如此,他的意识却一直很清醒。
去世前,他付了双倍的工钱给护工,解雇了她。等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很理智地告诉我,他已经趁我不在的时候,从银行里陆续取出了他所有的钱,他要把这些钱都留给我。接着,他提出了最后的要求,让我将他秘密埋葬。他说,我无须搬运尸体,只要将他就地埋在院子里就行,而这就是他当初买下这房子的目的。他把这里当成了他最后的归宿。
三天后,他就去世了。
我永远记得,他最后一刻的神情。那天我替他洗完头后,他躺在床上,朝我招招手。我走了过来,看见他的嘴在蠕动,便俯下身去听他在说什么。“抱抱我。”他说,我听了好久才听清这句话。我张开双臂,紧紧将他抱住,这是八个月来,我们第一次如此亲近,然而,他跟八个月前已经判若两人。他轻得只有过去一般的分量。他变小了,就像孩子一般钻到了我怀里。我仿佛听到他在我耳边低语,但这次我无论如何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以为他要喝水,或是想吃一片苹果,而等我放开他,想问他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52书库推荐浏览: 鬼马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