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栋的马鲁他发生暴动,现在全部牢门都被打开,他们聚集在一起,气势很嚣张。由于楼梯口的铁门锁上了,他们都被卡在七栋内。但很难预料他们将要干什么。特别班请求马上来人支援,要带武器来!”
听到特别班求援,731部队的各部门、以及宪兵室、总务部调查课印刷班、摄影班等处聚集了不少平时喜欢相扑和打捧球的大个子,他们中有的是从暗室赶来的;有的刚关掉印刷机。时值六月初,日本此时正是梅雨季节,但满洲北部的气侯却骄阳似火,使人汗流浃背,队员们几乎都是赤膊穿着拖鞋工作的。
接到紧急命令后,队员们匆忙穿上文职人员的衣服,从武器库领了三八式步枪,跑过中央通道,赶到特别班守候的地方集合。特别班班长重新向大家说明情况。
“现在马鲁他们已经打开七栋内的各牢房汇合在一起。把他们关在里面的全靠楼梯口的一扇铁门。乌鲁他们很可能齐心合力撞开铁门冲到院子里来。大家上好刺刀!准备白刃战。马鲁他要是一出铁门,马上刺死!”
三八式步枪都顶上实弹并上了刺刀。来的这些人都是文职人员,虽然受过军训,但没有实战经验。大家都很紧张,只觉得口干舌燥。
增援队伍在特别班员的带领下进了院子。增援的人这才第一次看到731部队的“黑盒子”——特设监狱。这是比普通民房稍稍高一些的长方形混凝土建筑物,有二层楼。一楼和二楼都由一条晒台似的宽通道连接各个牢房,通道就是进出牢房的走廊。走廊的外侧装着铁栅栏。内侧就是晒台式的走廊,夺去万能钥匙后获得自由的马鲁他们在走廊上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院子里,特别班班员和增援队伍面对特设监狱散开,持枪作准备射击的姿势。
我就是增援部队的一员,担任警戒,站立的位置正好面对特设监狱末端的特别处理室。在我的枪口下,马鲁他正在走廊上来来去去。他们在走廊活动着,似乎要尽量享受可以到走廊上来的自由。
那个俄国马鲁他走到特别处理室前面,抓住铁栅栏大声叫喊起来。他站的地方正好面对我。我眼前出现一个蓝眼、褐发、红脸、胸脯很宽的男子汉——他就是苏联士兵乌拉诺夫。
不知道乌拉诺夫在说什么,但声音很清楚地传过来,这声音打破了六月满洲的寂静,象箭一般地刺戳着“731”队员的耳鼓膜。面对一排排枪口,他怒发冲冠,毫无惧色,蓝色的眼睛在愤怒地燃烧,正气凛然地大声斥责着。队员们只知道他很愤怒,但听不懂他的俄语。随着他的叱咤,其他马鲁他也激愤地叫喊起来。怒号声震撼了整个“731”。
“混蛋,你在嚷些什么?”
“马鲁他小子,别太得意。”
队员们也骂了起来,但被乌拉诺夫和其他马鲁他的喊声吞没了。不一会,翻译官被请来了。
“翻译官先生,他在说些什么?”一个队员问。
“他在说:你们这些日本人欺骗我们,把我们弄到这种地方进行惨无人道的鼠疫试验,快放我们出去!”
翻译官拿起扩音器,紧张得脸有些发白。
“你客客气气地对他说,只有老老实实地回牢房才能救他的命。”
翻译官把班长的话译给对方听,但对方不听劝说,反而提高嗓门说:“我们虽然是俘虏,但也是人!也有做人的权利,这是国际法公认的。”
“老老实实回牢房,可以不追究今天的造仮行动。”
“你们如果继续把我们当老鼠作试验,还不如马上死了好,就这么开枪吧!我们是同侵略祖国的敌人战斗到底的战士,决不能同老鼠死在一起!”
“回房间!”
翻译无法驳斥乌拉诺夫的控诉,他的话义正词严,找不出批驳他的理由。
“你还罗罗嗦嗦强辩个啥,你们的生命都掌握在我们手里,想活命的人回房间去!”词穷理屈的翻译官仗着握有绝对生杀大权,蛮不讲理起来。这里当然不是论说公理之处。
“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们,你们好好听着!不管你们怎么侵略我们的祖国和兄弟邻邦,我们决不屈服。我们不怕死,为了祖国,可以献出一切,直至生命。你们用枪威胁吧,这玩艺儿谁怕?开枪呀!扣扳机吧。我们虽然死了,祖国并不会屈服;我们的肉体死了,精神永不灭!苏维埃联邦万岁!”
乌拉诺夫疾言厉色地演说着,他那响亮的声音传遍了“731”整个驻地。除了翻译,谁都听不懂他的话,但是包围特设监狱的队员们都明白乌拉诺夫在怒斥什么。这是失去自由的人从内心迸发出的呼喊。
奇怪的现象在围着特设监狱的院子里发生了。枪口下,被严严实实关在七栋里的手无寸铁的马鲁他,竟反过来镇住了全副武装的“731”队员。翻译官也哑口无言。乌拉诺夫的声音在一个个呆立着的队员间回荡。——“要杀就开枪吧!我们死了,祖国并没有屈服。”这就是关在特设监狱里的全体马鲁他的呼声,当一个国家遭受外来侵略,民族独立和自由受到威胁的时候,被侵略国的国民奋起抗击,这完全是天经地义的。马鲁他都是爱国者。
这些道理我们都懂,但我们却把这些爱国者当作马鲁他,剥夺了他们的人格,关进特设监狱,做非人道主义的试验材料。作为“731”队员,良心上的内疚使我们在乌拉诺夫面前无地自容。在我们的眼中,他们已经不是马鲁他了。
乌拉诺夫的铮铮豪气威慑着面对面的我。我感到乌拉诺夫似乎在斥责自己。他那滚烫的话象机枪子弹连连射来;他那高耸的肩膀和宽厚的胸膛巨岩般地矗立在面前,仿佛就要朝我压过来。
乌拉诺夫拍着胸脯高喊:要开枪就开枪吧!这简直是向我挑战。我知道自己在精神上早已崩溃,让乌拉诺夫继续嚣张的话,自己似乎会被感化过去,不得不让他闭上嘴了。
在呲呀裂嘴和瞪着血红眼睛的乌拉诺夫面前,篠崎觉得站在外面的是对方,而自己却象是反过来被关在院子里。
“日本人无耻!”乌拉诺夫朝我痛骂。然而,这是最后―声。
“见鬼去吧!”
我朝着向自己压过来似的巨岩扣动了扳机。一声清脆、尖厉的枪声从口字楼墙壁上嗡地反射回来。与此同时乌拉诺夫的身体象被人猛击了一掌似地旋转了一圈,他竭力想用手抓住铁栅栏,但踉跄着倒下了,倒地后手脚抽搐一阵就不动了。俯躺的身子下,一滩鲜血的面积慢慢地扩大。由于目标仅十几米,距离很近。刚才的情景象高速摄影般地在我眼前显现。
乌拉诺夫的声音嘎然而止,他一死,别的马鲁他都肃然呆立着不动了。“731”队员也僵硬地站着直瞪瞪地盯着对方。一时“731”驻地内象真空般的寂静。
“那个情景一直在我眼前浮现,乌拉诺夫的叫喊长久地回荡在我耳边,恐怕至死都不会消失。——‘开枪吧!我死了,祖国不会屈服。’乌拉诺夫这句俄语的意思,我是后来才听翻译官说的。然而,不译出来我也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后来的那些话不用再翻译,已经被我的枪弹堵回去了。但我却无法堵住他冤魂的控诉。他骂日本人‘无耻’,是呀,在他的面前,我确实无耻。我总觉得,马鲁他是丧失人格的,而自己却反过来象马鲁他似的忍受对方的侮骂的。对方虽然赤手空拳,却能威慑住我。我是在恼羞成怒的情况下开枪的。当时我们心里都明白:正义不在我们这一方,但我用一颗子弹把这些都掩饰过去了。暴动虽然被镇压了,但失败的却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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