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调查祖父江宣子,总有一天可以查到。另外,要说受害者,大和田应该也算其中之一。司机身负保护乘客安全的重任。汽车被劫持时,他的心理压力一点儿也不轻。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可能比乘客大得多。身负巨大压力,却落得个被扫地出门的下场,除了雪子母女,他才是这起事件的最大受害者。可让他遭此劫难的并非劫犯,而是公司。
雪子想,死者家属想要知道案件经过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况且如今又不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1]的封建时代,向家人隐瞒事实真相就是维护秩序的正义之举——这种想法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无法理解。然而从巴士公司的所作所为来看,他们显然还在执迷不悟地坚持那种时代的谬误。
不知这位记者想通过告知这件事,向雪子说[1] 语出《论语·泰伯》,意为人民服从领导即可,无须使其懂得道理。
明什么。他想说的,也许是自己心里也很难受,或是这世道本就如此,自己会如约告诉雪子祖父江宣子的住处,警告她小心行事。
或许他想说明的就是这些吧,雪子想。可那只是没有经历过母亲惨遭杀害之痛的人的想法。亲人被杀,名字却还登在了报纸和周刊杂志上,这种心情别人怎能明白?谁又能理解,自己现在正经受着怎样的痛楚,在无处宣泄的怒火中饱受着怎样的煎熬呢?
4
不出所料,祖父江宣子的公寓就建在离木曾川堤岸不远的地方。从关西本线的弥富站步行便可到达。尽管离车站尚有一段距离,但行程并不枯燥。雪子走在木曾川沿边的堤岸上。那一带果然已经改名为“多度水乡公园”,名古屋的市民可以来此进行当天往返的郊游活动。
雪子来到这里时,正值五月温暖的阴天。季节怡人,植物和流水芳香四溢,正是在河畔徜徉漫步的最佳时节。最近一段时间,雪子正为母亲守孝,每天身穿丧服,或是类似的黑色连衣裙。此次出行,她也想尽量改变下心情,便换了件纯白色的短袖连衣裙,裙子上方装饰着花边和褶边。雪子走在堤岸上,裙子下摆随着河风飘荡。她心情原本阴郁,但在如此优美的自然环境中漫步,心中多少舒坦了些。
她事先查过地图,沿河边长长的堤岸逆流而上,不久便看到了一座楼房。那里似乎就是“CORPO富泽”,因为阳台上晾着衣物和被褥。除此之外,附近再没有哪座建筑像是七层高的公寓了。
走近一瞧,公寓很新,整栋楼都贴着象牙色的装饰瓷砖,给人印象十分整洁。楼层不是很高,周围全是平房,再无其他这般高的建筑。雪子走下堤岸,向那里走去。越往那边走,越觉得那栋楼鹤立鸡群、睥睨四方。
推开门口的玻璃门走进前厅,只见墙上装着数量众多的邮箱,雪子从邮箱一端开始巡视,在七层角落的七○一号室的邮箱上看到了祖父江的名字。上面只有姓,并无“宣子”二字,可能是要让人认为她有男人吧。虽不知这栋公寓是用来出租还是分开销售,但当雪子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这些不锈钢的邮箱时,不知怎地,她似乎明白了祖父江宣子进入这栋公寓时的心情。 这一带是水乡公园,河水潺潺,绿意盎然,环境风光明媚。考虑生个孩子的话,这里简直再合适不过了。这里是捕蝉、逮蜻蜒、戏水捕鱼、孩子茁壮成长的最佳场所。河滩上,各种运动场地一应俱全。祖父江宣子一定也是考虑到这些才住在这里的,尽管不知道她有没有男人。
对名古屋人而言,住在这里应该是生活富裕的象征之一吧。这里既没有都市的喧嚣,也没有乡下的土气。在此购地建房,肯定需要一大笔资金。对于不能指望父母遗产的人而言,只能住在公寓。而在这里,由于高层景致优美,住在公寓反而是上佳之选。在公寓里,可以将水乡公园尽收眼底,这点要比低矮的独门独户强得多。
祖父江宣子说不定也是想到这点,才看上了这栋公寓。她一定日盼夜盼,在公寓竣工的同时就住了进来。公寓是新建的,没有任何他人生活过的痕迹。这里环境洁净、布局完备,实乃最佳住所。
住这里的话,无疑要选最高层。因为高处能欣赏到水边的景色,所以既然要住,不选最高层的话就失去了意义。祖父江宣子应该也是如此考虑的,所以才选择了七层。而且同是最高层,角落的房间是最好的。如果没有左邻或右舍存在,人的心情会安稳许多。此外,角落房间的墙壁两面有窗户和阳台,因而视野也十分开阔,而其他房间只有一面墙壁有窗户和阳台。如此一来,当然要选七○一。
雪子对祖父江的想法了如指掌,所以数字“一”令她出奇地恼火。那种挤过其他女人,率先跑到摆满抢手货的特卖品柜台前,一举抢到心仪商品时的拙劣胜利感,就包含在这个数字中。
这个女人得到了心满意足的最好房间。雪子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她人住此处时的窃喜之情,所以——
旧怒未消,又添新恨。看来这种女人的确做得出从车上逃之天天的卑劣行径。她做出如此龌龊的事,以雪子母亲的性命为代价,逍遥自在地回了家,回到了这处矗立在水乡公园中心、令她引以为豪的住所。一车乘客身处面临生命危险、令人浑身战栗的恐怖地狱,唯有她一人巧妙地逃了出来。
愤怒之余,雪子忽觉眼前发白,随后一黑——这是贫血的症状。她站立不住,手扶邮箱忍了一会儿,却不见好转。无奈之下,只好蹲下身,等待气色恢复。
不适感稍稍缓解后,雪子的大脑又开始兀自运转起来。明明根本不想回来,祖父江却口口声声说一定回来,还撒了一戳就破的谎,约定三十分钟后回来。而她明知那位素不相识的女人会被杀害,却仍旧只顾自己的安危下车逃跑。这种难以置信的狡诈和卑劣,换来的是雪子母亲颈部中刀,惨死人手。
假如换做祖父江被菜刀抵住脖子,她会有何感受呢?若知道有个年轻女人面对凶犯“若不回来,就杀掉这女人”的要挟承诺一定回来,下车后却自顾自地逃走了,祖父江会对她充满怎样的愤恨和绝望呢?
雪子的身体再度颤抖起来。回过神时,她已站起身一路小跑着穿过前厅,怒气冲冲地上了电梯。用气得发抖的手指狠狠按下七层的按钮后,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情绪,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泪水缓缓涌了出来。
电梯也像是新的,电梯厢里充斥着金属和涂料的气味,当中还混杂着少许户外植物的味道。雪子抬起颤抖的左手看了眼手表,现在已是下午五点半。这个时段很难判断酒吧老板是否在家。当然,这也要看经营的是何种酒吧。若是单纯接待醉客的酒馆,开业时间一般为晚上八点左右,五点半这会儿老板或许刚刚起床;若是提供午餐、下午作为咖啡馆营业的正经门店,则老板此时肯定不在家。
雪子并不期待能见到祖父江,反而希望对方不在家。当她不顾一切地跑进电梯,按下七层按钮的一瞬间,才意识到见到宣子后干什么、向对方提什么要求等具体事宜自己一件都未考虑。 雪子是在愤怒的驱使下来到这里的。找到公寓,在邮箱上看到祖父江的名字时,她又心生其他恨意,上到了七层。她实在无法阻止这种一路猛冲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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