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通子有了孩子,这样的现象便很少发生了。如今通子最关心的也不再是这件事了,为了由纪子,她拼命完成了供奉津山贝繁村先祖的任务。虽然过程坎坷,但所幸所受的伤都已痊愈。目前通子心里唯独放不下的,是发生在昭和三十三年十二月大雪天里的那件事。长久以来,通子一直搞不清当天具体是几号,事情发生在上午还是下午,自己究竟去了哪里,走了哪些路……因为当时通子才只有六岁。
但现在通子都知道了。经过一番调查,通子知道那天是昭和三十三年十二月九日,吃过午饭,通子照例和藤仓三兄弟一起玩耍。不记得是谁提议的了,总之几个人最终决定去姬安岳里玩。也有可能他们早就决定去那儿了,只是没告诉通子,就直接把她带到了那里。当时担当孩子头的是最为年长的一郎。
通子试着从最开始回忆,那是个让人情绪低落的阴天,天空中的雪飘个不停,不过并不大。或许正是因为雪并不算大,所以一郎才决定进山玩耍。山里的积雪还未被人踩踏过,踩上去的感觉是那样地柔软。那一天通子穿着木屐,虽然脚上套着厚厚的袜子,但走在积雪的山道上还是举步维艰。通子心里早已有了返回的想法,但她当时太小,不敢提出这样的意见,只能一步步小心地跟在藤仓兄弟身后。所幸和通子同龄的良雄也走不快,两人也是个伴儿。但正因为走得太慢,没过一会儿,通子和良雄就和年长一些的一郎和次郎走散了。因此,只有通子和良雄两个人看到了那一幕。
那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每次想起那一幕,记忆中的背景都暗得仿如深夜的天空,唯有雪地白得刺眼。无头男子突然出现,身上穿着同样雪白的工作服。或许是受了白雪的衬托,他的白工作服看起来是那样地干净,没有一点儿污渍。也正因如此,之后那鲜红的画面才会显得鲜艳异常。
脖颈被整齐地切断,红色的肉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孔,从孔里不断喷出鲜血。无头男就那样晃晃悠悠地向通子走来。
通子尖叫一声躲开了,而无头男也改变了方向,继续向通子扑来,通子又换了一个方向,没想到他也跟着变换方向。无头男自然看不见,却能跟着通子变换前进的方向,并利落地加快脚步追向她。
当时那种恐惧的感觉完全无法言喻,通子感觉自己一直在尖叫,却没有声音从喉咙发出,周围依旧寂静无声。
紧接着泪水流了出来。强烈的恐怖感使泪水瞬间喷涌,吓傻了的通子以为自己在狂奔,其实只是稍稍挪动了一下。而且事件其实只发生在短短数秒之间。
那时自己为什么没有死掉呢?说来也真奇怪,遭遇了那种事,自己的心脏为何还能跳动?最后还被那个无头男拥入怀中……
摔倒在地的瞬间,通子的脑海里闪过多得数不胜数的记忆画面,并且伴随各个器官的感知。身穿洋服的人与自己擦肩而过,耳边听到衣服摩擦的声音;满身血污的男子伸长胳臂使劲儿抓住自己的双臂,从而感受到清晰的痛感;血四散飞溅,弄脏了自己的衣服,心中感到厌恶;看到被切断的脖颈和断面中央不断喷涌出鲜血的黑色小孔,鼻子嗅到浓烈的血腥味儿……摔倒在地的瞬间,通子的视线越过男子的肩头,看到在雪地上延伸的两条黑色铁轨。
之后怎样了呢?记忆在这里发生了跳跃,下一个画面就是自己和藤仓兄弟拼命在雪地上飞奔。积雪时常绊住双腿,一路上通子不知跌倒了多少次,却依旧拼命往山下跑。一直跑到已经昏暗的街镇,才与他们三兄弟分开。后来他们应该去了派出所,向警察报告看到的惨状。
只剩通子一个人后,她继续不停地向家狂奔。一把推开木制大门,冲进积雪的庭院,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顺着缘廊看向那扇熟悉的玻璃门。通子看到了麻衣子,一时傻了,一动不动怔怔地盯着她的脸。见通子面无血色地冲进门,麻衣子赶忙站起身来,打开了玻璃门的门闩。通子依旧呆呆地看着她,听到玻璃门打开的声音才反应过来,连木屐都没放好,便已飞身冲进了屋。
通子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大声地喘息不止,从口中呼出的白色气体带着令人生厌的口腔气味在冰冷的室内不断飘升,心脏跳得太剧烈了,仿佛随时都会停止一般。通子将脸埋在麻衣子的两膝之间,那一瞬间感觉到的安心令通子久久难忘。就这样过了很久,通子才终于哭了起来。刚才仿佛眼看着世界在渐渐消失一般,处于极度混乱之中的通子完全失去了哭泣的力量。
通子努力回想那天回家的路,觉得一路上没有听到半点声响,仿佛置身于真空世界。黄昏时的街道不见半个人影,就连自己穿着木屐不停踩踏地面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周围失去了色彩,本该飘浮于小镇上空的晚饭香气也消失无踪。此刻,紧抱着麻衣子的膝盖,声音、色彩,以及活人的体温,一切终于重新复苏。安心感过于剧烈,如同一枚炸弹在通子体内爆炸一般,促使她得以哭出来。
麻衣子看到通子的手心里沾着血后大吃一惊,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通子并非仅仅遭遇了一件小孩子的争斗,是更严重的事件。到了第二天,几乎整个日本都知道了那件案子。直到四十年后的今天,发生在姬安岳的恩田事件依旧时常被人们提起,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而那一天的傍晚,通子就站在案发现场。
奇怪的是,那一天之后,通子便将一切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只记得在街上看到自家大门之后的事了。用颤抖的手推开木门,手触到木门上那发黑的表面所感受到的潮湿感,还有那扇熟悉的玻璃门和焦急地迎接自己的麻衣子。记忆中那天的麻衣子始终满脸笑容,
眼神温柔地望着自己。通子的记忆只留下这些残片一般的场景,而之前那些可怕的经历都被封印到了记忆的底层。
之后再次回忆起那些,是借助中学时代的自慰。每次高潮的瞬间,就会有无头男突然出现在脑海里。打那之后,通子便对自慰有些恐惧,次数也开始减少。
搬到天桥立后,经过心理咨询师的催眠疗法,通子才终于回想起所有细节,甚至发现当时父亲也曾出现在案发现场,自己还看到过他。这对通子的打击绝不比初中时回想起那个无头男时要小。那次催眠唤醒了通子记忆中所有恐怖的场面,它们连接在一起,拼凑出事情的全景。所幸已是成年人的通子凭借理智熬过来了,但有时通子也会想,如果自己是在尚未成年时回忆起一切的话,情况又会如何?人格会不会遭到彻底摧毁?
昭和三十三年的那个傍晚,靠在麻衣子膝头上的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如今通子已不得而知。当时的自己是否完全理解所看到的一切?通子完全不明白。只记得回过神、抬起头时,发现麻衣子正在仔细擦拭自己手心里的零星血迹。先往沾有血迹的地方吐点儿唾沫,再耐心地擦拭着。麻衣子那专心致志的模样让通子心底涌起一阵暧意,内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然而,麻衣子所说的一句话又再次让通子颤抖起来。可以说彻底惊呆了,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麻衣子的确说过那句话——她当时说,明天我们去那个地方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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