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这种预感,其中也有藤仓良雄事件的影响。生田家和藤仓家感觉很相似,不过乡下农家原本就没有多少差别。当时距良雄事件还不到半年,通子内心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有关那事件的记忆也还鲜活地留在脑海中。通子不想节外生枝,同时又觉得记忆中那血淋淋的场景很可能会引发另一场不幸。
不过区区一个小孩的反对,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婚礼当天。大人们全都把通子的反对当成是小孩子在闹别扭,这令通子愤懑不已。当天早晨天刚亮,通子就因悲伤与愤怒而头痛不已。她并不是在闹小孩子脾气,而是察觉到了一种真切的死亡气息。这是一种唯有身边最亲近的人即将死去时才会感受到的气息。然而通子却无法向他人表述这种感受,就算纠缠不休地对别人说,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这天早晨通子有种本能的直觉,那是一种怨念。虽然通子并不清楚究竟是这个家,还是自己这一家人,又或者是父亲,但她就是觉得这群人里似乎有一两个被鬼魂缠上了。因此,他们这一家人才会经历如此之多的痛苦与磨难。通子就是这样理解的。
即使到了情况已大致明了的今天,通子依旧有这样的想法。或许这是因为父亲当年放高利贷所致,那时家里总充斥着为还钱而家破人亡的借债人的怨念。
总之,这天早晨通子心中的绝望已超越了言语所能表达的界限。从窗口射进屋里的阳光,经庭院里积雪的反射,使整个家变得明亮了几分。充斥家中的早饭香气和混杂于冰冷空气中的众人体臭,所有这一切都令通子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不祥。她全身打战,不只是因为天气寒冷。
醒来之后刚下床的通子便觉得脑袋发晕,吃早饭的时候感觉难以下咽。通子平日就很少吃肉,这天早晨更是到了连菠菜都不愿去夹的地步。饭桌上不见父亲的踪影,却来了不少邻居。通子想起麻衣子。近来她很少进食,通子负责给她送饭,所以很清楚这一点。她是出于什么原因失去食欲的呢?
通子感觉全身无力,刚从饭桌旁站起身,两腿就一阵发软。这是自打藤仓良雄在家里死去后,每次遇到极度危险的情况时通子身体自动发出的讯号。这种感觉——不,不仅如此,五感都会不停向通子发送危险信号。晚上也一样。之后肯定会发生什么事,而且还是很重要的事。会发生,不,是肯定会发生。那天晚上就是这样。必须得想点办法。
尽管如此,通子却很清楚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瑟瑟发抖,等待悲剧来临。
天还没亮,通子家就来了不少同村的女人,热闹非常。通子用虚脱无力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们嘴里吐出的白气,看着她们吵吵嚷嚷地忙来忙去。这些女人中最活跃的还是母亲德子,这仿佛是她这辈子里最幸福的一天。不过也多亏家里来了这么一大群人,没吃早饭的通子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父亲究竟上哪儿去了?这问题一直困扰着通子。自打起床之后,通子就一直没见到他的身影。一个名叫竹内的女子走到一直待在厨房里的通子身边。这个女人过于热情,整天唧唧喳喳的,就连平日不爱说话的父亲,遇到她也会变得话多起来。通子呆呆地望着她朝自己走来,以为她会告诉自己父亲在哪儿。然而事情并非如此。
竹内走过来大声说道:“小通,新娘子叫你过去一趟呢。”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新娘子可真是漂亮啊。你快去吧!”
通子磨磨蹭蹭地走上走廊,朝麻衣子的房间走去。太阳已高挂在空中,走在走廊上,庭院里的积雪反射着阳光,晃得通子眼前发花。
准确来说,这就是那天晚上的重演。通子只觉得两腿瘫软、举步维艰,想要蹲下的冲动不断向她袭来,胃里一阵收缩,险些呕吐出来。
来到麻衣子的房外,通子缓缓踱步到拉门背后。她只将拉门拉开一条缝,探头向屋里望去。只见房间角落有一个美丽的身影,正躬身弯腰、面朝神龛跪坐着。她的头发被高高盘起,脖颈雪白,化了妆的脸呈现出如同画笔勾勒般的优雅线条。这副姿色,小孩子看了都会不禁怦然心动。
“姐姐。”
听到通子的小声呼唤,麻衣子缓缓起身,右手支撑住身体,扭过头来。她身上穿的新娘服饰轻轻划过榻榻米,发出沙沙的轻响。衣服上绣着几只银色的仙鹤,令通子联想起夕鹤的传说。这一幕,直到今天依旧历历在目。
麻衣子脸上的妆很浓,面颊雪白。那样子看起来虽然颇为秀美,却给人一种不大像活人的感觉,使通子感到有些生疏。这种感觉与往日麻衣子给她的印象不同,厚厚的妆甚至让她觉得有些恐怖。
说得直白些,这妆容把麻衣子变得像个死人。现实与不祥预感惊人地吻合,令通子不禁想退缩。
然而,麻衣子的脸上带着笑容,这张笑脸让通子彻底摆脱了之前的恐惧。麻衣子像是已经做好了迎接命运的心理准备,又像是在欣赏此刻的自己。总之,她的这副模样让通子的内心得到了救赎。
“小通。”麻衣子叫了通子一声,随后说道,“两年的时间虽然短暂,却令我很开心,谢谢你。”
平心而论,麻衣子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很开心。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感情,令人无从起疑。
“多亏有小通在我身边,我才能坚强快乐地活到今天。我觉得自己能够降生在这人世间,真的是太好了。谢谢你。”
说着,眼前这个二十三岁的女子双手撑地,向一个八岁的女孩深深低下了头。通子被她的举动吓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感觉麻衣子感谢错了对象。不过对当时的麻衣子来说,除了通子也确实没有其他亲人了。
“从今天起,我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小通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姐姐我是永远不会忘记小通的。小通你会永远记得姐姐吗?”
通子拼命点头。此刻她已经彻底虚脱,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直到最后,麻衣子都依旧自称“姐姐”,通子不记得除此之外她还自称过其他什么。
“这些东西,我全部留在这里送给小通。”
麻衣子指指身后,用明快而轻松的语调说道。要是当时能听出这句话里的不对劲就好了,可惜通子那时什么都没想。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说,却还是点头答应了。不过最终那些东西还是会落入父母手里的,通子觉得很茫然。莫非所谓的新娘,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通子时常扪心自问,当时自己是否应该不顾一切、紧紧地抱住麻衣子呢?她怎么都想不清楚。麻衣子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自己居然还能压抑内心的情感,在她面前表现得十分冷静,像个木偶,这样的自己是否太过残忍了呢?这件事一直让通子追悔莫及。
后来,外面传来母亲那粗野的大嗓门,一瞬间,通子脑海里一片空白,猛地站起身来。她没对麻衣子说什么,径自向厨房走去了。
那可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麻衣子啊,为什么当时会做出那种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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