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田之妻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
吉敷默不做声。对方的愤怒不难理解,但被警方送入监狱的嫌犯也并非全都蒙受了不白之冤,其中大部分确实是罪有应得。要是这世上没有刑警,状况会更可怕吧?
“后来峰胁凭借同样的强硬做法一口气走到今天,如今他终于成为东京警署搜查一课的主任了。”
这一点吉敷很清楚,他早有耳闻,警察队伍里确实有许多这样的家伙。其中的典型便是静冈署的便山,他曾受过六十次表彰,甚至还拿过法务大臣奖,不知曾把多少名罪犯送上静冈地方法院。但要说那些人中实际上有多少真的犯了罪,可谓凤毛麟角。
对他心存怨恨的人不计其数,便山却有一番自己的道理和正义准则。只不过退出警界的他过得凄凉无比。
“如果峰胁愿意出庭,在庭上说明昭和三十三年逮捕我丈夫时的情况,我想,重审的大门便会敞开。”
或许她说得没错,但这件事就算说破天也是不可能的。除非峰胁精神失常了,不然休想让他在法庭上承认自己当年的恶行。
“能有劳刑警先生你想想办法,说服他吗?如果你能帮我这个忙,我这辈子都将感激不尽。如今我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估计也没多少时日可活了。”
“姬安岳那边的警署不是曾因此案表彰过主任吗?如此一来,这件事可就是关系到整个警署面子的大事了。何况后来主任还出人头地了。而且,他在负责处理暴力团伙案件的时候,确实做出过不少实绩。他那样的人,有时会因为对象不同而变成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吉敷感叹道。
“这么说,我们不就走投无路、只剩绝望了吗?难道我们只能抱头痛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生就这样耗尽吗?”
“其他人姑且不论,主任这条线肯定行不通,这一点再明显不过。就算你把他杀了,他也不会答应你的,你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别的办法?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吉敷陷入了沉默。办法不但有,还不止一种。如果对方开口询问,吉敷就会告诉她。不过这么做是否合适?在此之前,吉敷想先弄清恩田是否真的受了不白之冤。要是恩田确是真凶,自己帮助他的妻子,就等于是在帮罪犯逃脱惩罚。
“你丈夫现在在哪所监狱?”
“小菅。”
“什么?他在东京?”
吉敷大吃一惊。
“是的。”
吉敷心想这下可麻烦了,这样一来,只要自己有想帮忙的想法,不就随时都能去见恩田了吗?一旦对案件有了兴趣,就会忍不住跑去见恩田,吉敷很清楚自己的脾气。
这是件极为危险的事。如果去见恩田的事传到了主任的耳朵里,自己和主任之间的矛盾就会激化,甚至有可能发展到递交辞呈的地步。其实这些都还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要是自己也开始认为恩田是被冤枉的,情况会如何呢?应该会协助他们营救恩田。如此一来,递交辞呈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不管怎么做,都不会有好结果。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做。想必在谁看来都是这样吧?如今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贯彻“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宗旨,才是上上之策。
8
“你还有个儿子,是吧?”带着几分挑衅意味,吉敷问道。
“嗯。”恩田之妻用阴暗低沉的声音应道。
“你儿子现在情况如何?”
“他把我们之前在盛冈开的那家烤肉串店改造成了一家卡拉OK店,如今和媳妇一起经营着。”
“还顺利吗?”
“你是说店里的经营状况吗?”
“嗯。”
“还算不错吧。”
“那么,你儿子理解你的这种行为吗?”
“他根本无法理解。他把我当疯子,连店门都不让我进。”
“哦?你该不会跑到儿子的店里去演说、征集签名了吧?”
吉敷这句话听起来极为讽刺,恩田之妻一言不发,从她的这副样子来看,估计恰巧被自己说中了。
“你这么做是为了救出他父亲,连他都不能理解你的话,也太令人伤心了。”吉敷安慰道。
“其实他心里也是左右为难。他怕老婆跑回娘家去,才这么小心翼翼的。”
“哦,原来反对你这么做的人是你的儿媳啊?”
“是儿媳的父母反对。”
“哦,原来如此。”
说完,吉敷点了点头。
“当年结婚时,女方家长就极力反对,是我儿子死皮赖脸把儿媳娶进门来的。”
没想到杀人犯一家,连儿子结婚都有这么多麻烦。看来人们最关注的还是面子问题。吉敷再次苦笑,想必女人心里也很明白。既然如此,为了自己的儿子,她就不能稍微收敛一些吗?
“可是亲家说的话明明就前后矛盾。不就是因为他们说不想让女儿嫁给杀人犯的儿子,我才想尽办法、要在法庭上证明我丈夫的清白吗?结果现在又逼我停止这种活动,否则就要把他们的女儿带回家去。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
很明显,她的亲家并不关心事实究竟如何,他们担心的只是颜面问题。
“你儿子是什么时候结婚的?是在一审的时候吗?”
“不不,在那很久以后了。当时法庭已经判决,我正在筹备二审的事。结婚那年我儿子二十八岁,也就是昭和六十年(一九八五年)。”
昭和六十年。吉敷的心微微震撼了一下。
“二十八岁也正好是丈夫被捕时我的年龄。冥冥中自有天意啊。”
恩田的妻子怯生生地感叹道。然而吉敷心里却有另一番感触。
昭和六十年恰好是“夕鹤九号事件”发生的那一年,那件事吉敷至今难以忘怀。五十九年(一九八四年)年底,十二月二十八日,已和吉敷离婚五年的通子突然打来电话,紧接着又出现了相貌与通子酷似的尸体。吉敷不得不在大年夜,匆忙跳上夜行列车。之后,便发生了那件惨案。[详情参见岛田庄司另一部作品《北方夕鹤2/3杀人事件》(新星出版社,2009)。]
虽然那件案子让吉敷和通子在分别六年之后再次重逢,但也留下了一段苦痛的记忆。那段记忆是如此心酸,以至于对吉敷而言,昭和六十年就像一个伤口,残留在他的脑海里。
心里这么想着,吉敷突然对眼前这位老妇人痛苦的半生产生了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这令他感到困惑不已。吉敷完全理解她那不为人知、无处诉说的痛苦,以及心中那无处宣泄的愤怒。虽然吉敷并不期望能理解她,但在聆听对方讲述时,心中难免生出一种宛如刀绞般的共鸣。吉敷知道,这正是自己性格的弱点。
聊着聊着,不觉已日头西沉,周围随之逐渐变暗,恩田妻子的脸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冷风骤起,吉敷和恩田的妻子沉默了一阵,接着她把签名用的纸板塞回包里,看样子准备回家了。吉敷则一直默默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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