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田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先用手抓住椅背,之后颇费了一番力气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身体还好吧?”
这句话脱口而出,吉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起这个。
“很糟。”恩田立刻回应道,“不光有糖尿病,十二指肠也有些问题。这两天连腿脚也不怎么灵便,走路都困难。”
长年待在看守所里的人大都会因为运动不足而患上各种各样的疾病,尤其表现在腿上。按规定,每日是有一定运动时间的,但多数收监者拒绝出去运动,喜欢终日独自一人坐在牢房里。尤其是高龄犯人,会比在社会上自由生活的老人更早就无法行走。
“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疼,眼睛也不大好使。”
吉敷沉默不语,静静地听着恩田讲述。尽管心里很想对他说句“加油”,但目前自己的立场不允许他这么做。
“阁下是刑警?”
恩田用低沉嘶哑的声音问道。
“是的。”吉敷回应道。
“我还以为是检察官呢。”恩田嗫嚅着说道,“那……您找我这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囚犯有什么事昵?”
“我见过您太太了。”吉敷开门见山地说道,说完偷窥了一下恩田的表情。然而听到对方提起自己妻子的恩田,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当时她独自一人在日比谷公园里发表演说。在那之前,她还在咖啡馆里和搜查一课的峰胁主任发生过口角。”
恩田缓缓点头,双眸变得湿润。不过他原本就这副模样。他依旧没有接下话茬。
“之后,我和您太太稍稍聊了两句,她跟我讲了有关这件案子的事。我因此萌生想和您当面聊聊的想法。就像现在这样。”
“为什么?”恩田立刻问道。看他那样子,仿佛觉得眼前的刑警是个多管闲事的麻烦人。吉敷碰了一鼻子灰,心想看来这位老人心中隐隐藏着一丝怒气呢。
“刑警先生,您想和我这个已被判处死刑的人聊什么事儿呢?事到如今,您到这儿来是想问些什么呢?调查期早已结束,四十年前就已然结束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被对方这样一问,吉敷也只能沉默不语。对方说得一点儿没错。事到如今再去询问案情,只是徒劳,无济于事。这是自找麻烦,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吉敷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之前没对案情做过整理,纯粹只是来随口问问,想确认一下恩田是否是罪犯。再说得具体些,其实只是想亲自确认对方就是罪犯。吉敷并不想把整件案子推倒重来,他认为这种事情只要看看对方的眼睛就能做出判断。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看着眼前这位老者的眼睛,吉敷却依旧感到茫然。什么感觉都没有。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之前积累下来的经验,此时竟然完全派不上半点用场。
该怎么办才好?问还是不问?吉敷稍稍犹豫了一阵,如果不问,这样那样地打圆场,解释自己来此的原因也挺麻烦。于是,沉默了一阵之后,他开口说道:“河合民夫一家三口,是你杀的吧?”
恩田闻言耷拉着脑袋冷笑不止,这样的动作令吉敷不解。这时,正笑着的老人突然咳嗽起来。
对方的咳嗽持续了好一阵子。尴尬的吉敷突然感到一种无力。那是一种在面对嫌犯时从未体验过的、近似于全身虚脱的感觉。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感觉,吉敷自己也不甚了解。他觉得老人与自己之间似乎隔了一堵厚厚的墙——那是一面构筑长达四十年之久,名为“时间”的墙。而且没那么简单就能消除。“恩田事件”一审的时候,自己还不过是个孩子,吉敷凭直觉认定对方似乎是在嗤笑这一点。
“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四十年里,我一直不停地说这件事。刮风也好,下雨也罢,每天不停地说。判决书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吗?还有什么好问的?”老者抬起头说道,声音中还残留着咳嗽之后的痛苦喘息。
“是不是你干的?”吉敷再次问道。既然开口了,就一定要问出个最终结果来。
“是不是又能怎样?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你只是一名刑警,知道了又能如何?”
“是不是你干的?”吉敷不放弃地追问。
恩田猛地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吉敷的脸,之前的笑容已消失无踪。
“怎么可能是我干的?!”
恩田的声音中包含着愤怒。吉敷一眼就看到,他那周围布满皱纹的眼眶里已泪水盈盈。因为碌碌无为、无端丢掉了四十年时光而产生的愤怒,使他的肩膀和下颚颤抖不止。
“不是你干的啊……”
吉敷毫无意义地重复着对方的话,沉思着。仿佛被对方的声音和气势所压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恩田的反应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都与吉敷的预想不同,正因如此,吉敷才会感到难以应对。
“你要是真想听,我就说给你听好了。不过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那件事我已经说了无数次了,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昭和三十三年十二月九日,我一下午都在北上川河畔。虽然中途稍微离开了一两分钟,但都在距离不远的地方,可以说,我一直待在那里。”
“你的意思是,你有不在场证明……”
“嗯,没错。我有不在场证明。”
“有人能替你证明这一点吗?”
老人哼了一声。
“如果能有人能证明的话,我也就不必吃这么多苦头了。寒冬腊月的,哪有人会跑到冰冷的河畔去挨冻?”
“没人能证明,是吧?”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那天我在河边杀鸡,有两个小孩一直在旁边看着。”
“也就是说,曾经有人在那里看到过你?”
“可惜是两个孩子,后来我们曾到处找过那两个孩子。不光我老婆,还有律师和支持我的人,全都去找过。但毕竟距离案发已经过了三十年,最后还是没能找到。而且对方当时还是孩子,小孩的话,也没办法相信。”
“也不是小孩的话就不能相信,只是没有找到,那就没办法了。当时那两个小孩大概几岁?”
“六七岁吧,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你是否还记得那两个小孩的长相、着装之类的?”
“我只记得那个女孩长得挺可爱,感觉像个城里的孩子。身上穿着红色的衣服。那个男孩子则是一身黑衣。他们两人我之前都没见过。”
“你当时和他们说过话吗?比方说,有没有问过他们叫什么名字,或是住在哪里之类的。”
“话倒是说了几句,不过没聊什么。只是‘喂喂’地打了几声招呼,然后就是‘不可以那样’这类的话。”
“名字和住址都没问?”
“没有,那两个孩子看起来像是其他镇上的。一脸好奇地看我杀鸡。如果是住在附近的孩子,是不会觉得杀鸡这种事有多稀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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