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笑声和男人低沉的说话声一齐停止了,打扫得非常干净的走廊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睡衣的高大男人。由于从走廊那头照过来的光线太强,逆光中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留着齐刷刷的板寸。我说我叫被多野,他一听立刻拉好了架势,可是看到我的身体如此瘦弱,马上强硬起来,厉声喝道:"你活够啦?"
冈田的脸红红的,额头上都是豆大的汗珠。我既没有想那汗珠包含的意思,也没有听懂他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拉着你的手,一动不动地在门口站着。在冈田扬起手的那一瞬间,我发现他的睡衣里什么都没穿。
他左右开弓地抽了我好几个大嘴巴。我的眼镜飞到墙角里去了。当时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冈田打我之前没让我摘掉眼镜。以前长官要抽我嘴巴的时候总是先让我把眼镜摘掉。不过我好歹咬紧了牙齿,否则牙会断掉,口腔会被牙割破。
但是,当时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竟然是"对不起"。对此我也忍不住笑了,我有什么必要道歉呢?胆小如鼠的我甚至盼着你被吓得大哭起来,孩子一哭,作为父亲的我可能就会少挨点儿打。我在这方面还是很有点儿小聪明的。
冈田哈哈大笑起来,愉快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了声:"进来吧。"我刚要领着你进去,他又对我说:"孩子最好别进来。"然后冲你叫道,"小兔崽子!在这儿等着!"
一个刚参军不久的新兵能挨长官的打,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件光荣的事。当时我甚至很感动,感动得胸口都发热了。
我跟在冈田身后,穿过走廊到了里面的一个房间。冈田拉开门先进去了,我往里面一看,看见躺在被窝里的洋子把被子盖到鼻子那儿,只留下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在外面,调皮地笑着。她的表情充满活力,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所以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确定她就是我的妻子洋子。
我糊涂了,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傻愣愣地站在她的面前,心想:如果这个女人是洋子的话,怎么会那么生气勃勃呢?
冈田抓住我的肩膀往下一摁:"坐下!"
我老老实实地坐在洋子身旁。洋子呆呆地看着我,一副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神。
冈田突然把盖在洋子身上的被子掀开,洋子"呀——"地尖叫起来。进屋以后,我一直没敢看洋子,她发出尖叫之后我才看她。她赤裸着身子,一丝不挂。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不是你的丈夫吗?你的光身子没让丈夫看过呀?"冈田说。
这时洋子站起来,夸张地趴在冈田的耳朵边上小声说着什么,说完又嗤嗤地笑。她趴在冈田身上撒娇的样子,我以前一次也没见过。我觉得这个女人离我太远了。
不过,我莫名其妙地有几分自豪。第一次见到的洋子的裸体非常美,非常可爱。那时候我第一次发现洋子像少女一样可爱。
"喂!你是第一次看到你妻子的光身子吗?"冈田哈哈大笑。
我呢,只能趁他不注意,偷偷地窥视一下洋子那有一层薄汗的雪白的肌肤。
"到那边待着!"冈田命令道。
我刚把脸转到一边去,冈田又过来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转回来,吼道:"你就这么老实待着!"一边吼一边来回摇我的头。我听话地点点头,他又狠狠地把我的头扒拉了一下,然后就去抚摸洋子的大腿。洋子那又白又嫩的大腿曾经是我的骄傲,可是那时候的我只能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冈田和洋子把那件事干完。
过分地遵从上下级关系的社会必须在我们这一代完结,我们必须深刻地反省那样一个时代。到了你们这一代,就不会有那么严格的尊卑关系了,但是要想真正平等,还需要长期的甚至是艰苦的努力。
如果我的内心深处没有那么多军国主义时代的影响,我也能像一个普通的男人那样思想和行动。在军人的眼里,我们这些人就是虫子、蝼蛄,是一文不值的东西。他们要打就打,要踢就踢,要杀就杀。而我们这些人的妻子的肉体呢,还是有利用价值的。如果我不是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洋子就不会那样对待我了。
我好像天生就长着一张挨打的脸,跟我一起报考研究所的一个朋友也这么说过我。不管在哪儿,我都不算是一个没有能力的人,但挨打的总是我。连我自己都认为我这张脸就是为了那些打我的手长的。逃跑的话一定会有狗追上来,老老实实地待着,人家打起来更方便,我生下来就长着一张老老实实的脸。这样想的话,虽然也有冷静的部分,但是一旦面临那种状况,我也免不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把一切的一切全都忘掉。我觉得这种时候就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
我默默地拉着你的手离开冈田家的时候,听见了冈田和洋子在我们身后哄笑。回到家我一边给你做饭,一边等着洋子回来。洋子终于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些只有在黑市上才能搞到的东西,一定是冈田给她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能搞到那些东西我应该感谢她。但我还是哭着求她不要再到冈田家去了。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冷笑。
仔细想想,洋子要是索性住在冈田家不回来了,我也没办法。就她还能回自己的家这一点来说,我还应该感谢她。当然冈田家里也许有某些不方便之处。
过了不久,洋子索性站到街头当妓女去了。穿着冈田给她的华丽的美式服装,围着纱巾,抹着口红,她越来越像个荡妇。洋子堕落成这样,怎么想都是冈田造成的。可是,洋子对于冈田没有丝毫怨恨。
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我根本跟不上时代的变化,我觉得我脑子里的保险丝已经烧断了。我出门的时候经常看见洋子被嫖过她的美国黑人大兵或白人大兵毒打,所以她站的地方经常变化。我几乎每天都拉着你的手四处找她。
那时候,我终于清楚地看到了都市的本质。
不久前孩子们跟着大喇叭做广播体操的地方,学生们一起看电影的地方,居民们集合在一起讨论战后重建问题的地方,转眼间堕落了。既像古代荡妇满街的罗马,又像以前的北京,这个平凡而健康的城市崩溃了。孩子们做广播体操的广场上站着数不清的卖淫妇,可是没有一个人对这种现象提出批评。那么提倡伦理道德的日本,竟然没有一个人对这种堕落叹口气。看来,都市这东西,本来就包含着这些危险的因素。
洋子也吸引着附近的男人们。他们听说洋子当了卖淫妇,也都偷偷来找她。据说战时经常拉响空袭警报的日子里,洋子也没有付出多少辛苦,附近的男人们总是争先恐后地前来帮助她。那时候除了老人,年轻一点的男人没有多少,差不多都跟洋子睡过。所以洋子死在家里的洗澡间以后,我甚至怀疑过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干的。
三鹰这个地区不大,但是各种各样的商店都有。五金店的杉山,木匠大冢,修水管的佐藤,卖玻璃的船桥,这些人当时没有什么买卖可做,都像苍蝇似的围着洋子转。他们跟洋子的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我不太清楚,所以只能推测。洋子本来是只卖身不动真情的,大概是其中某一个人动了真情,而洋子又不跟他走,所以才把洋子毒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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