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看到了许多坎诺的风景,还闻到石头和草的气息。”
我点头、叹气,烦恼着要怎么解释洛多尼的梦。但是洛多尼的样子很淡然,不像在耍我,或故意拿物理学的东西来试探我。
“你好像已经想起不少和那个村子有关的事了。”我这么说时,他却说:“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我只看得到景物,至于那边住着什么样的人,那些人叫什么名字、几岁,过什么样的生活等等,我一点记忆也没有。只有在极偶然的时候,我才会知道自己在那里做什么。在我脑海里苏醒的,只有和自己的意志无关的景物。”
“你这样的情况确实不能说是想起什么东西了。”
“没错。我知道那里叫迪蒙西,是英国的某个小村庄,可是这些事情都不是我自己想起来的,都是别人告诉我的,都是知识性的东西。我不会主动问别人那里的事情。”洛多尼说。
“你说的‘那里的事情’,就是你所熟悉的村子的事情吗?”
他摇摇头。“不是那个村子的事,那些事都不能触动我的心。而且,我觉得‘想起’这种事,根本没有意义。我对这个追忆……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适合,我只是想沉浸在那个气氛里,一面画图,一面永远地追忆着坎诺。这样就够了。我追忆的不是迪蒙西这个村子,是另一个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是时间吧?”
我说着又想笑了。我觉得我好像在跟洛多尼上理论物理学的课,在讨论时间与空间的关系。这样下去的话,我觉得接下来就会说到时间是空间的另一面了。不过,洛多尼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愿‘想起’呢?”我又问。
我这个问题好像进入核心了。洛多尼动作缓慢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于是我试着从另一个方向问:“因为这样比较轻松愉快吗?等待村子的景物自动进入你的脑子里,然后再把那个景物画下来就好了。”
我感觉到气氛有点古怪。被人家说那样比较“轻松愉快”,心里会很不舒服吧!但是,不像医生一样地反覆提出根本的问题,是很难让洛多尼开口的。他应该已经习惯这样的问话方式吧?因为在他五十年的人生里,这样被逼问的情形,必定出现过很多次了。我若想得到更有用的讯息,不这样问就很难进行下去。但是,洛多尼稍微思考之后,同意了我的说法。“嗯。”
“你是从华吉尔医生那里知道侧头叶癫痫这个病症的吗?”
“我听他说过。”他点头说。
“脑中叫你作画的指令出现的时候,你觉得愉快吗?”我在问他话的同时,渐渐觉得自己的情绪变奇怪了。我也知道洛多尼会有什么样的心情,但是做为医生,我除了这样问之外,实在别无他法。我不知道侧头叶癫痫发作时,病人的感觉会如何。
“愉快吗?……”他自言自语般,喃喃地说着,然后发出笑声。
“我找不到可以表现当时心情的词汇。我以为教授你是知道的。不论多厉害的作家,也无法形容那时的感受吧!如果现在有医生说要帮我治疗,解除我脑中的那个指令,那么我一定会抵死反抗,逃到天涯海角让医生找不到我。因为没有那个的话,我现在活着就没有意义了。”
“唔。”我点头,表示可以了解他的回答,嘴巴里却说:“有那么严重吗?”
结果他露出厌烦般的表情,说:“不是严重不严重的问题!世界在一瞬间进入我的脑子里,这是多么让人激动的事情!进入我脑子里的,总是坎诺所在的那个村子。但是,我脑中的坎诺城,并不是现在大家所说的坎诺,而是只有我自己知道的那时的坎诺。至于我的坎诺在哪里呢?这因时而异的,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不管是城堡、钟塔,还是消防队或教堂,那里的世界会在一瞬间进入我的脑中,并带给我极大的震撼。有时我会被震撼得全身失去力量,好像不能动弹。钟塔的钟声似乎就在我耳边响起,震得我鼓膜发痛;我的鼻子好像可以闻到攀爬在石墙上的常春藤叶的气味,皮肤也可以感觉到叶子的柔软,甚至闻到不知在什么地方绽放的花香。那里的风轻拂我的脸颊,把我的头发吹得飘起来了……我真的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些了。我的眼睛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建筑物的墙壁,和石头一块一块叠起来的样子。哪里有小洞、哪里有裂痕、青苔盘据地面的情形、墙上涂鸦的模样,我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有拿起石头时,石头潮湿的气息、消防车靠近时汽油的味道、晾在院子里的衣物上洗洁剂的香味等等等等,我也可以感觉得到。那一瞬间我能掌握全世界,任何角落都逃不出我的掌握。
“那种体验所带来的感觉,与人生中的其他经验都不相同。正常的人生里,应该不会有类似的感觉。我祈求人生中能有类似感觉的经验。或许感觉到神的存在,或感觉到神就在身边的感受,会与那种体验所带来的感觉相似吧!不过,我还是认为那种感觉之下的激动,远胜于感觉到神的存在。”
“或许和吸食毒品后的感觉很相似。”我说的,完全是一个医生会说的话。
“或许吧。不过,我不知道毒品,也不觉得这两者可以拿来做比较。”洛多尼回答。
“你从小就有那样的经验了吗?”
“我小时候就有类似的经验了。可是,因为那和正常的世界完全不一样,所以小时候每次发生那样的经验时,我就会因为极度的害怕而哭泣。我没有亲人可以安慰我,我想他们都已经死了。不过,我小时候,不懂得如何重现那个经验带来的感觉。”
即重现的方法就是画成图画吗?”
“如果把那个感觉一直留在自己的身体里,那么身体就会爆炸、毁灭,所以必须把那个体验弄出身体之外。”
“你的身体吗?”
“嗯。”
“你对别人说过那个经验吗?”
“因为那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所以告诉别人并不能为那个经验找到出口。必须用更准确的方法,让身体里的那个经验找到出口。”
“所以说,你画图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得到解脱吗?”
他静静地想了想,才说:“不是。我是为了坎诺。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还爱着坎诺那个地方,但是,我一定曾经深爱过。因为,我有时会忍不住地想在那些令人怀念的乡间小路或马路上散步,有时非常想亲近那座美丽的废弃城堡。那种渴望经常强烈到让人想哭。我觉得那些地方和过去的我是一体的。虽然我认为那个村子大概无法回应我对它的心情,但是确实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取代我对那些地方的爱。我想让英国人知道,那个村子曾经是那样的美好。以后就算我死了,那个村子毁灭了,我的画还可以让世人回忆起那个村子的存在。这才是我画图的目的。”洛多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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