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裴玄静濒临崩溃之际,她看见了崔淼的眼神。在他那因为剧痛而发抖的目光中,仍然有着充沛的自信和说服力。他是在拼着性命对她说:都交给我吧,别慌。
裴玄静恢复了些许理智,不再试图去做什么,只是紧咬牙关,看着崔淼受苦。
因为上官没有说明打几下,刑卒只能不停地打下去。崔淼硬挨了三十来棍之后,终于昏厥过去。
刑卒报称:“犯人熬刑不过,昏晕了。”
吐突脸色铁青地道:“用水泼醒,再接着打!”
“……是。”刑卒明白,这是打算直接打死了。
“等等。”权德舆拦道,“嫌犯的供词尚未问到,如此一味用刑似有不妥吧?”
“供词?他肆意污蔑朝廷命官,还蓄谋行刺,已然是死罪,还要问什么供词?”
“吐突中尉此言差矣。”堂上形势跌宕起伏,权德舆此时反倒沉稳起来,不卑不亢地道,“甫上堂时,吐突中尉便称失火与裴相公有关系,此犯与裴相公的侄女同行,又指裴相公与本官合谋纵火,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怎么能不问个清楚呢?再说……他诬陷的也不止是本官,吐突中尉好似也被他拉扯上了,难道不想追根究底吗?”
“刚开始本将就让你审,你推三阻四,现在想起来要问案了?好好好,这里便随你处置,本将还懒得管了!”吐突承璀拂袖而去。
权德舆吩咐将崔淼拖下去单独关押,又命人把裴玄静送回原先的牢房。
“今天先到这里吧。”他摆摆手,踱步来到堂外。廊前已经洒落了一小片曙光,清晨的凉爽空气中仍然能嗅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东都留守深深地叹了口气。
崔淼被扔进一间砖石堆成的小黑屋里,锁上门后就是个全封闭的闷罐子,只能从门缝透进细微的光线和仅够活命的空气。
他在泥地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才积攒起一点力气,想挪动身子改成俯卧的姿势。血肉模糊的皮肉有些已黏在泥地上,刚动便牵扯伤处,他痛得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痛楚一波接着一波袭来,令崔淼生平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肉体的负累。身为郎中,他早就见惯了饱守疾病折磨已了无生趣的人们,却仍然不肯放弃那具只能带来无尽痛苦的形骸。为什么呢?或许只要一颗心不死,万丈红尘中就总有些难以割舍的吧。
不过此时此刻,崔淼觉得自己的心清透极了,也安稳极了。如果不是屁股和大腿上的痛太煞风景,他真的有兴致赋诗一首,为了——自己挨打时她那双哀戚痛怜的目光。
他觉得那目光青涩而惊艳,多么像在凛冽秋风中盛放的苦菊。如果世上真有什么可以令他万死不辞的,这便是了。
崔淼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甚至甜蜜。因为他的这顿打是为她挨的,从此可以不必对她怀有内疚。他以最卑微的姿态将自己的血肉献给了她,就再也不是满嘴谎言的骗子了。
他闭起眼睛,还想再回味一番。
“嘭”的一声闷响,阳光涌入黑屋。崔淼厌烦地偏过头去,早不来晚不来。
其实对于权德舆来说,大白天来看嫌犯已经冒了风险,但他确实不想再干等下去。手下报告吐突承璀用过午饭后,就躺下歇午觉了。权德舆这才敢溜过来,还布置了好几道望风的。
刚一踏进黑屋,混杂着血腥、屎尿和霉骚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权德舆直反胃。他擦了把冷汗,看清楚那堆蜷缩在地上的东西正是崔淼,便直截了当地问:“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崔淼虚弱地回答:“我是……权相公的阶下囚。”但他话语中的嘲讽意味也太明显了,听得权德舆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堂堂三品大员,遭到吐突承璀的排挤也就罢了,难道还要让一个无名小卒戏弄吗?
“我再问一遍。”权德舆咬牙切齿地说,“你要么老实交代,要么就准备烂死在这里吧!”
“崔某烂死事小,权相公让一个阉人活活挤兑死,可就太不值了。”
“哼,他也配!”
“权相公还是小心为上。河阴失火本与权相无关,最多算失察,那阉官都迫不及待地想把罪名安到你的头上。如果再让他碰上别的机会……”
“别的机会?”权德舆悚然动容,“那又是什么?快说!”
崔淼勉强撑起身子,靠在墙上,“权相公,我可以说,全都说出来,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和我谈条件?”
“是的。”
权德舆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个年轻人,他的脸上真有一种亡命徒般的信心。
权德舆缓缓地问:“什么条件?”
“让她走。”
“谁?”
“裴娘子。”
“她?”
“她和这些事都没有任何关系,请权相公放了她。就当做个人情吧,”崔淼微笑着说,“权相公在朝中总要留些后路的。”
权德舆本来就没打算为难裴玄静,也生怕与裴度结怨。他沉吟着道:“问题是吐突承璀在此,我不便直接释放她。”
“不必。权相只要找个借口,把她转移到官署里软禁就行了。”
“这倒不难。”
“权相公答应了?”
权德舆注视着崔淼,道:“那还要看你提供的情报,值不值我这样做。”
“当然。”崔淼平静地回答,“在河阴仓纵火的是平卢藩镇雇佣的杀手,这些人扮作驿卒的模样,早就乘乱逃出河阴了。你们只抓到些无辜百姓而已。刺杀武元衡相公的也是这批人,并且……他们已经赶往洛阳。”他笑吟吟地看着权德舆,“权相公,你还是尽快返回洛阳吧,否则一旦东都发生暴乱,就算没人陷害你,你也逃不了干系。”
“你说什么?东都要暴动?”权德舆大骇。
崔淼微微点头道:“抓住这班人不仅能挫败暴动的阴谋,且能让残害武相公的元凶落网,权相公还不立即行动吗?”
权德舆也顾不上打官腔了,急问:“你知道杀手的姓名吗?落脚点?行动计划?”
崔淼示意他近前来。
权德舆果真凑过去,听崔淼说:“平卢雇佣的两名‘黑刺’是来自嵩山中岳寺的和尚,一个叫净空,一个叫净虚。曾经在长安城外的镇国寺躲藏过。还有一个来自成德的牙将尹少卿,负责穿针引线。此三人为首,下属共十来人,都是武功高强的职业杀手,他们的计划是……”
少顷,权德舆移开身子,脸色煞白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崔淼答非所问:“圣上的诏书里说得明白,只要有人举告属实,可尽免连坐之罪。待权相公将凶犯抓捕归案时,还望能信守朝廷的承诺。”
权德舆拂袖道:“本官自是有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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