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在此,幽冥亦在此,唯独寻不到半点人世的气象。
陈弘志自午后来到丰陵,就一直在等候陵台令李忠言的召见。等着等着天都黑了,月亮升起来。陈弘志感到全身凉飕飕的,他将生平头一次在陵园中过夜了。
他倒没有特别害怕的感觉。唯一的体会就是周遭异乎寻常的宁静。大明宫里的夜晚也是极其静谧的,但还是和这里不一样。陈弘志觉得,丰陵的宁静无边无际,好像能一直延伸到天地洪荒的尽头。
他想象不出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的话,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变成李忠言这样吗?
整个下午,丰陵台令李忠言就坐在陈弘志的面前,却没有抬起头看过他一眼,更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李忠言很忙,忙着——练字。
若非亲眼所见,陈弘志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丰陵台令竟会沉迷于书法。他暗暗地想,也许守陵的生活实在太无聊寂寞了吧,总要找些什么来消遣。
李忠言一直在临摹案上的一幅字。临了一遍又一遍,始终心无旁骛、兴致盎然。陈弘志看不到字帖的内容,心中着实好奇,究竟是什么字帖能如此吸引人。
宫人来掌灯了。
李忠言搁下笔,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眼睛不行了。如今一到晚上,就算点上灯也没法写字了。”
他抬起头来,好像刚刚才看到陈弘志,“嗳,来得正好,看看我这幅字临得怎样?”
陈弘志迟疑。
“过来啊!”
陈弘志赶紧凑到案前,见白纸上的墨汁尚且淋漓——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陈弘志看得云里雾里。
李忠言说:“唉!越写越觉得奥秘无穷,太难把握了。你看,尤其是这两个字——‘俯’、‘仰’最最难写。唔,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挺好的……”
李忠言看了陈弘志一眼,突然冷笑起来,问:“你懂吗?”
陈弘志吓得一个激灵,“我不懂!”
“不懂就好。”李忠言将案上的字纸收拢到一起,随即“唰啦唰啦”地撕起来。陈弘志还没反应过来呢,李忠言就把自己辛苦一下午的成果统统销毁,扔进了旁边的篓子里。“烧了去吧。”他吩咐宫人。
陈弘志看呆了。
李忠言又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来,再给你开开眼。”招手示意陈弘志再靠近些。
陈弘志硬着头皮往前凑了凑。
此时,书案上只剩下一幅卷轴了,也就是李忠言整个下午所临摹的范本。
“看得出来是谁的真迹吗?”李忠言在陈弘志的耳边问。
陈弘志哪里懂这些,勉强猜道:“唔……是不是王、王羲之?”
李忠言神色一凛,“你还说你不懂?!”
“我、我是挑名气最大的说啊。”陈弘志嘟囔,“其实我总共就知道这么一位。”
李忠言笑了,“小子,难怪他们说你挺机灵。”
他至为爱惜地收起卷轴,道:“王羲之算什么。你今天有福啦,这可是先皇的墨迹,我只习先皇的字。”
“先皇不是写隶书的吗?这看着像行书啊。”
“你连这也知道?”李忠言上下打量一番陈弘志,好像直到此时才对他产生了真正的兴趣,“进宫多久了?今年多大岁数?”
“回李公公话,我进宫两年了,今年十五岁。”
“十三岁进宫?倒是和我当初一样。”李忠言的兴趣似又增添了几分,“你在大明宫里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守陵?”
“我、我想侍奉先皇……”
“屁话!”李忠言断然道,“你连先皇的影子都没见到过,谈什么侍奉?”
陈弘志低头不语。
李忠言道:“我这里不能收你,你还是回长安宫里去吧。”
“求李公公收留!”
“不行,你走吧。”
陈弘志愣了愣,突然连连叩起响头来,“李公公开恩呐!我真的不想再回大明宫去了,求求您了!”
“为什么?”
“……”
李忠言阴森地道:“要么说实话,要么就滚回去。”
陈弘志匍匐在地上,少顷抬起头来,仍显稚嫩的脸上泪水纵横,“……我不想死。”
“是吗?”
“这两个月来,已经活活打死了三个了。”陈弘志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就在三天前,我哥……也、也给打死了……”他终于悲难自抑,放声痛哭起来。
李忠言等他哭声渐落,才问:“为什么要打死你哥?”
“……他、他总是睡不好、做了噩梦就发脾气,这时候不管是谁在身边,不管什么原因,他都会往死里打的!”
李忠言皱起眉头,皇帝的脾气竟然变得如此糟糕了吗?他素来刚烈易怒,但也不至于……
“圣上因为什么睡不好?做的是什么噩梦?御医难道就没有办法?”
“好像是没有任何办法。我们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噩梦,圣上并不提起。可是……”
“可是什么?”
“有一次我哥对我说,他值夜时听到圣上在梦中惊呼,不要杀我!谁知没过几天,我哥就被活活地鞭笞而亡了……”
李忠言沉思片刻,问:“那把刀子找到了吗?”
“刀子?什么刀子?我没听说过……”
李忠言又沉默了,许久方道:“那我也不能留你。”
“啊?!”陈弘志向前猛扑过去,抱住李忠言的双腿,“李公公救命啊!您不救我,我早晚得走我哥的老路!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啊!”
“所以你就来守陵?”李忠言摇头道,“打算在这里过一辈子,哼,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可我也受不了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不知哪天突然就……”陈弘志绝望地饮泣着,就是不肯放开李忠言的腿。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李忠言在问:“……你恨他吗?”
陈弘志抬起模糊的泪眼,“恨?你说谁……啊!”他突然明白过来,吓得全身脱力,瞬间瘫倒在地上。
李忠言俯视着陈弘志,渐渐露出笑容,他说:“也罢,我就给你指一条活路出来。”
6
他们刚回到客栈,李弥就迎上来,“嫂子,三水哥哥,你们怎么才回来啊!咦?嫂子你没事吧?”
裴玄静笑答:“我好好的呀。”她越来越发现,李弥其实比绝大部分人都敏锐,在他身上有种晶莹剔透的直觉,就像阳光下的露珠一样夺目。她问他:“自虚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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