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啊……”侍儿刚想插嘴,被杜秋娘以眼神制止了。她说:“炼师以为,何为怪,何为不怪呢?”
裴玄静道:“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不如我给都知讲一个故事吧。”
“请。”
“扬州法云寺僧人珉楚,与商人章某交好。章死时,珉楚还为其诵经超度。几个月后的一天,珉楚竟在市上遇到了章某。章告诉珉楚,自己已被冥司任命为掠剩鬼。因为人一生可享用的财富是有限的,一旦过限,冥界便会终其寿数,而把多余的财富掠走。说着,章某又从路边的卖花女手中买下一枝花,赠予珉楚。并说,路人见此花开口笑者,便是将死之人。章某说完就消失了。珉楚胆战心惊,持花一路回寺院,路上果然有人对花而笑。到寺院门口时,珉楚终于大喊一声,将花抛入水沟,却听水声溅起,水面上浮起一段人的手骨……”
“啊!”屋内诸女无不吓得花容失色。
杜秋娘的嘴唇也发白了,颤声问:“这故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故事讲的是不可占命外之财,否则就会有‘掠剩鬼’拿着鬼花找上门来。鬼花飘在空中,落在水里,便有黑云聚集、井水干枯等等异状。”
杜秋娘强辩道:“我何时占了命外之财,悉以才艺换之。”
裴玄静嫣然一笑:“那要看对谁。譬如公侯豪富,情愿挥金如土以博佳人一笑,倒也无妨。可有些人的东西,都知便不该占。”
“我……”杜秋娘看了看金缕瓶,又看了看段成式,再看了看身旁那些脸色煞白的女子们,正要说什么,有个声音自屏风后面传出来——
“秋娘,莫要被骗。她是为了那个金缕瓶!”
裴玄静浑身一震,愣愣地望着那个从屏风后转出来的身影,好像真的见了鬼。
7
那个男人径直来到裴玄静的面前,含笑道:“好美的炼师啊!可惜编瞎话的水平还欠些火候,实在应该先向崔某讨教讨教的。”
“静娘。”崔淼向裴玄静深施一礼,“许久不见。”
裴玄静稍微冷静下来了,还礼道:“崔郎,许久不见,却不想在此地重逢。”她把“此地”二字重重地说出来。
“有缘千里来相会嘛。”崔淼的笑容一如既往——潇洒、机智、满不在乎。
“你们认识?”杜秋娘也上前来,目光轮流扫过二人。
崔淼笑答:“只要是一等一的美女,不管是女道士,还是名都知,天生都与崔某有缘。”
“哼。”杜秋娘看裴玄静的眼神中醋意更浓了,“你为什么说她在骗人?”
“哎呀,秋娘你想啊,院中的井自昨日午后便打不出水了。可这个孩子刚刚才来了不久,所以井水干涸与你拿了金缕瓶根本就没关系,炼师却硬要把两件事往一块儿扯,不是明摆着诈你吗?再说了,所谓黑云压顶就她看见了,谁能证明?还不是都凭她的一张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杜秋娘困惑地说:“其实我也疑心她的话,但问题是,她又如何得知,这个孩子会带个金缕瓶来见我呢?”
崔淼道:“来来,我给秋娘介绍一下她的来历,你便清楚了。这位天仙一般的炼师呢,姓裴,名唤玄静。她的叔父可是赫赫有名的裴度相公,当今圣上最倚重的宰相。”
“裴相公?”杜秋娘恍然大悟,“裴相公和去年遇刺的武相公私交深厚。这个段小郎君是武相公的外孙,所以……”
“所以他们俩就是串通好的嘛。”
“你胡说!”段成式叫起来,“我们没有串通!”
但杜秋娘根本不理会他,却仰首对崔淼说:“差点儿给她骗到了,多亏了郎君……”她的双眸熠熠生辉,更加显得明艳逼人,腰肢却柔弱无力地向崔淼靠过去。崔淼伸出右臂,正好将她的娇躯拢入怀中,低声道:“别担心,有我呢。”
裴玄静的胸口燃起了一团烈火,痛、酸、恨、怨……各种滋味搅得她几乎无法自持。她恨不得立刻扭头就走,偏又走不了。她绝对不想再看一眼那个人,却又忍不住不看。
就在距她一步之遥,崔淼的怀里搂着杜秋娘。两张几乎找不到瑕疵的脸上,满是柔情蜜意。他那一身半旧的月白长袍,配着她的簇新火红石榴裙,美得就像一幅画。
画的名字应当叫——神仙眷侣。
裴玄静的眼睛刺痛不已。
她向前跨出半步,坚决地说:“既然话都挑明了,就请将金缕瓶还给我们。崔郎知道的,此乃关键证物,擅留必将招祸。”
崔淼道:“今日有我在这里,静娘怕难如愿。”
“正因为有崔郎在,今天我必须拿回金缕瓶!”
崔淼轻轻放开杜秋娘,微笑道:“好啊,静娘尽管来试。”
正在僵持不下,突然,从庭院里传来几声惊恐的尖叫:“蛇!蛇!”
紧接着侍儿跌跌撞撞冲进设厅,脸都吓绿了,只会直着脖子嚷:“从井、井里钻出来好多蛇,蛇啊!爬得到处都是!”
屋内诸人一时惊得手足无措。杜秋娘到底见过些世面,抢步出门查看,转眼又惨白着一张脸跑回来,用尽全力关上门,转首怒视裴玄静:“你这个女妖道,是不是你搞的鬼!”
裴玄静刚想反驳,恰恰瞥见一条花蛇在关门的瞬间从缝隙钻了进来。杜秋娘的裙摆长曳于地,它就顺着那红色罗裙的凤尾悠游而上,转眼爬到杜秋娘的腰间,还昂起三角形的脑袋东张西望。
“啊,蛇,蛇!”杜秋娘吓得语无伦次。
“闪开!”崔淼大喝一声,抢步上前,手里不知抡起个什么东西,往杜秋娘的裙子上用力扫去。
随着杜秋娘的尖叫,花蛇应声落地。裴玄静这才看清,原来崔淼手中是一杆碾玉拂尘,本来插在屏风上,被他急中生智拿来当武器了。
拂尘的好处在于不会伤到杜秋娘,但也没能将蛇一击毙命。掉在地上的花蛇受了惊吓,四处乱窜起来。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尖叫声。
“快离开这儿!”崔淼见势不妙,赶紧护住杜秋娘往外跑。
门外的廊道上早就乱作一团。妓女们平日里见了达官贵人还能搭搭架子,如今见到遍地乱爬的蛇,就只剩下乱喊乱叫的本事了。
门户大敞之后,庭院中的蛇纷纷往厅里爬进来。
裴玄静拉住段成式的手:“走!”两人趁乱一口气冲出院子。
刚跑到街边,早已望眼欲穿的赖苍头就迎了上来:“小郎君,你这是……”
段成式一步跃上马车,回头叫裴玄静:“炼师姐姐,咱们一起走。”
裴玄静向他伸出右手:“先把金缕瓶给我。”方才混乱之际,她看见段成式从榻边几案上抓回了金缕瓶。
段成式的脸由白转红,从怀中取出金缕瓶给她,嘴里委屈地嘟囔:“我是想在车上给你的。姐姐,今天都是我错了……”一边说着,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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