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是因为你们家!”
“我家?”
李素冷笑道:“前几日祠部郎中段文昌上了一个奏表,京兆尹不会没有听说吧?”
“你是说……”郭鏦的脸色随之一变。
就在数天前,从西川刚回朝任职不久的祠部郎中段文昌上表,奏请皇帝封后。此表一出,朝野哗然。郭念云封后之事,从皇帝刚登基时起至今,十年中被反复提起,又屡屡落空。最近一次老臣权德舆率众上表,给皇帝施加了很大压力,仍被皇帝借口天候不吉拖延,最后不了了之。
至此,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皇帝就是不想封郭念云为后,因而再无人愿逆龙鳞。
偏偏冒出来这么一个段文昌,居然又提封后之事。此人刚从西川回京,应该是看到皇帝新立太子,便想当然地奏请为太子之母封后。他不了解围绕立储和封后的是是非非,对皇帝与郭氏之间的嫌隙更是一无所知,又急于在朝中立足,所以才会如此冒失行事吧。
段文昌上了这个奏表后,诸臣罕见地一致沉默,都等着看皇帝如何表态。
身为郭贵妃的兄长,郭鏦对立后之事一向三缄其口,竭力避嫌。不料今天李素竟从蛇患扯到这上头来。
他问李素:“你是想说蛇患和……那件事有关?”
“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怎么想。”
李素的弦外之音,郭鏦这才听懂了!
蛇患来得蹊跷,又与段文昌上表的时机正好契合。皇帝会不会因此怀疑,有人在利用蛇患给郭氏封后造势呢?李素不愿再与立后之事扯上关系,所以坚称天象无异,而谈及南海蛟龙,也是试图化解皇帝的疑心。
“方才我在殿上大谈南海蛟龙,实属无奈之举。可叹圣上目光如炬,根本不理会我的说辞。”
前面就是郭府所在的安兴坊了,李素朝郭鏦拱拱手,打算告辞。
郭鏦却不肯放他走,拉着李素的马鬃问:“那如何又说到扶乩呢?”
“宫中之事,还在宫中解决嘛!”
郭鏦一愣,手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李素催马疾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里坊深处。
扶乩,乃道家通灵占卜之术。扶,指扶架子;乩,谓卜以问疑。扶乩前,先要准备一个装有细沙的木盘,乩笔或插在一个簸箕上,或用一个铁圈、竹圈来固定。待扶乩之时,乩人请来神灵附体,用乩笔在沙盘上写字,写出的字便为神启。乩人又被称为鸾生,或者正鸾。往往旁边还要有人记录和解释沙盘上的字,这个配合的人称为副鸾。
扶乩之术源远流长,到东晋时杨羲以扶乩的方法写成《上清真经》三十一卷,此法遂盛极一时,并流入民间。正月十五上元节时,普通百姓也会在家中以扶乩术迎紫姑神,卜问来年的农耕、桑织、功名之事。而在民间扶乩的风俗中,正鸾和副鸾都由女子担任,则与道家正式的扶乩术大相径庭了。
女子扶乩,自则天皇后时起成为宫中惯例。当年,则天皇后为抬高女子的地位,即皇后位不久,便邀集了官夫人和后宫女眷,举行了先蚕仪式。先蚕始于汉代,与皇帝的籍田之礼配合进行,教导百姓善尽男耕女织的责任。此外,则天皇后还在后宫女官中指定人选,于每年上元节时行扶乩,求测来年运势。第一位宫中正鸾便是她最宠信的上官婉儿。
则天皇后一人主持了四次先蚕仪式,在她之后便难以为继了。但上元节后宫扶乩的惯例倒是沿袭了下来。德宗七年起,每年后宫扶乩迎紫姑的仪式,都由女尚书宋若华担任正鸾。德宗之后,经过短命的顺宗朝,宪宗皇帝即位十年来,仍循此例。唯独今年,由于削藩战事紧张,皇帝下诏简化了上元节的诸多庆贺活动,连宫中扶乩都一并免除了。
今天李素急中生智,建议再行扶乩,以问蛇患吉凶,实可谓老奸巨猾。即使皇帝疑心蛇患与立后有关,只要把占卜推至后宫,哪怕有人要兴风作浪,也不能殃及前朝。
烈烈寒风拂面,郭鏦在十字街头呆立许久,终于想通了来龙去脉。他仰望苍穹,只觉漫天星光清冷无限,庄严而残酷。
晨钟尚未响起,李素手持宫中颁发的特许腰牌,才叫开了布政坊的坊门。
离祆祠还有一段距离,便听到悠扬的波斯乐音在夜色中飘荡,中间还夹杂着低哑沉痛的歌声。每次都是这样,当一场通宵饮宴将近尾声之时,所有的欢声笑语终成凄怆声调。
李素在祆祠前挽住缰绳,驻足静听。
一个男声,用波斯语唱道:“我爱透风的帐篷,胜过高大的宫殿。我爱旷野飒飒风声,胜过鼓乐喧天。牧民简朴的日子,比花天酒地生活要甜。我爱我的故乡啊,胜过皇宫深院……”
在大唐安身立命的波斯人李素如同遭到迎头痛击,顷刻老泪纵横。
乡音难辨,却是心声。大唐再好,终为他乡。可是对于李素来说,故乡越来越遥远,他深知自己终将成为异乡之鬼,灵魂漂泊无所归依,更没有救赎。
李素敲开祆祠的门,将马匹交给奴子,自己缓步走向中央拱顶的祭火堂。歌声正是从祭火堂后传来的,待李素转过大半个圆堂时,却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
空地中央,数个陶罐排列成圆形,圈住一个人。此人盘腿席地而坐,全身赤裸,仅在腰间以围布遮体。往脸上看,满面虬髯,包着头,隆鼻凹目。但黝黑的皮肤和枯干的四肢都表明他并非波斯人,而是一位来自天竺的苦修行者。
苦修行者的对面,刚高歌完一曲的李景度沉默而坐。在他的身旁,波斯人纷纷放下手中的竖琴、洞箫和唢呐,神情萧索。
这一刻,歌乐声俱灭,只有空地四周的火堆燃烧正酣,发出断续的噼啪之响。
寂静之中,天竺人举起手中笛子,放到唇边。笛音悠悠而起,摇摇曳曳。伴随着这婉转诡异的笛声,天竺人身旁的陶罐中有什么东西缓缓升起来。
李素情不自禁地瞪大双眼。起初,他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错把火苗和烟的影子看成实体,但随即,他便在极度的恐惧中认识到,那些扭捏摇摆的东西是实实在在的……蛇!
天竺人的笛声高亢起来,众蛇随之舞动得越发欢快。
忽然,李景度大喝一声,从毡毯上一跃而起。周围的波斯人如同得到号令,琴箫顿起,为天竺人的笛音伴奏。越来越多的蛇从陶罐中钻出来,聚集在天竺人的身边,彼此纠缠,仿佛在编织一块会自行扭动的巨毯,又似波涛起伏不止……
“啊!”李素大喊着向后仰倒。
9
裴玄静在北里街头遇上微服出巡的皇帝后,平平静静的五天过去了。第六天上午,有中使来接她入宫。
这位中使很陌生,也很沉默,除了传达皇帝的口谕之外,并不多说一个字。
裴玄静居然有点想念吐突承璀了,吐突承璀尽管态度恶劣,却常有意无意地向她透露一些内情。于是裴玄静搭讪着问:“许久未见吐突将军了,他很忙吧?”
“吐突中尉奉旨去广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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