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突中尉饶命啊!”几个内侍知道他的厉害,赶紧跪地求饶。为首者慌忙解释:“是……是圣上吩咐避人耳目。”
吐突承璀这才发现,他们还抬着一个人。
他定睛再看,倒是大吃了一惊。
只见此人浑身血肉模糊,衣服都被染得看不出本色,四肢也已冻得硬邦邦了。
吐突承璀认出来了:“这不是……魏德才吗?”
“正是魏公公……”
“究竟是怎么回事!”吐突承璀厉声喝问。
这个魏德才可是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宠侍,因为有一手按摩的绝技,长于为皇帝解乏。近年来皇帝的睡眠越来越差,御医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反倒是魏德才的按摩能帮助皇帝入眠,所以皇帝日益离不开他。因其深得皇帝喜爱,连吐突承璀平日都要让他三分。
万万没想到,今天他竟落到这步田地了?
“是圣上动的手吗?”嘴里这样问着,吐突承璀心里还不太确信。要处置皇帝身边的大红人,除非皇帝亲自下令,可是……何至于?
一名内侍凑上来,附在吐突承璀的耳边道:“今天也不知怎么的,魏公公竟然看错了时辰,没到点儿就去唤醒圣上。您知道的,这可是犯了天大的忌讳!圣上果然大发雷霆,随手就抽了魏公公几鞭子,又命拖到外头去打。打完再让在雪地里头跪着,这不就……”
吐突承璀往魏德才的鼻子底下探了探手,暗暗倒吸一口凉气。
死了。
他紧锁双眉,一时理不清心中的感受。
其实,长久以来吐突承璀都在怀疑,魏德才是郭贵妃收买的人。郭贵妃能够时刻掌握皇帝的动向,其中便有魏德才不小的功劳。吐突承璀甚至认为,魏德才与前太子李宁的死也脱不开干系。不过吐突承璀尽管暗中搜集了不少相关的证据,但一直未正式呈交给皇帝。
一则,证据还不够充分,肆意攻击的话反显得吐突承璀小人之心,容不下魏德才受宠,夺了自己的风头;二则,皇帝好不容易有这么个人在身边,能帮着休息调理,吐突承璀也实在不忍心再给剥夺了。年前皇帝立了三皇子李宥为太子,和郭贵妃的关系略有改善,吐突承璀就更不好说三道四了。
魏德才这么突然就玩完了,确实出乎吐突承璀的意料。
他自言自语道:“魏德才不是一向最小心吗?”正因为皇帝的睡眠太金贵,一旦被打搅必然暴怒,把人打死打残亦属平常,所以内侍们都不敢伺候他午睡,生怕一不留神就成了皇帝鞭下的冤魂。唯有魏德才细心谨慎,手上又有绝活,按时唤醒皇帝就成了他的专职。
如此性命攸关的事情也会出错吗?
抬死尸的内侍们均低头不语。
吐突承璀摆摆手:“你们去吧,小心点。”
难怪皇帝要这帮人把尸体偷运出去,是不想有人借题发挥,趁机大闹一场吧。
他一直凝视着他们消失在林荫深处,才转身往清思殿而去。
本以为今天皇帝的心情一定很差,不料刚到殿门外,便听到从里面传出朗朗的笑声。
来迎候他的是陈弘志:“吐突将军,圣上让您直接进去。”
自从吐突承璀把他从丰陵带回宫中,陈弘志就靠着丰陵令李忠言传授的煎茶术赢得了皇帝的青睐。换句话说,眼下皇帝最喜欢的内侍,除了魏德才便是陈弘志了。
不过,从今天起陈弘志就没有竞争对手了。想到这里,吐突承璀不由得盯了陈弘志一眼。
陈弘志肯定全程目睹了魏德才的死,但此刻从这张稚气未脱的脸上,除了谄媚的笑容,再也看不出其他。
吐突承璀在心里冷笑,挺不简单的嘛。
又一阵笑声从雕有花穗连雀的云母屏风后面传来,除了皇帝之外,还有个女声。吐突承璀居然一下子没听出是哪位嫔妃。
陈弘志机灵地说:“圣上正在召见宋学士呢。”
“哦。”
陈弘志又补充道:“是宋三娘子。”
吐突承璀嗔怒:“知道了,说话还大喘气!”
陈弘志讪笑着退下了。
难怪吐突承璀对她的声音比较陌生——宋三娘子,虽然都长住大明宫中,平时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
贝州处士宋庭芬有五女:若华、若仙、若茵、若昭、若伦。个个才学出众、文名远扬。贞元七年时,老大若华第一个被当时的德宗皇帝召入禁中,获封为翰林女学士。之后若干年里,除了二妹若仙因病早亡,其余的三位妹妹也相继入宫,并且都成了以学识奉诏的女学士。
如今,宋家大姐若华主管着宫中字画,连皇帝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声“宋先生”。陈弘志说的三娘子,正是宋若华最得力的助手——宋家三妹宋若茵。吐突承璀的职责与书画相去甚远,所以在场面上与宋若华还时有相遇,和宋若茵就一年也未必能碰上几次了。
宋若茵的身材很高挑,站在皇帝李纯的身边,几乎与他比肩,人又瘦削,穿一身宫中女官的赭色圆领袍,戴着黑纱幞头,脸上不施粉黛,乍一看还真难辨雌雄。
吐突承璀虽说是个阉人,但因一向在大内走动,遍览人间绝色,所以对女人容貌的要求还挺高的。像宋若茵这样的才女,如果让吐突承璀来品评,终究欠缺了点姿色。再者说,宋家姐妹以女官身份长居禁中,但又誓言终身不嫁,不算皇帝的女人,怎么都有些暧昧不清的味道。据说当年德宗皇帝将宋若华纳入禁中时,她就提了这个条件,并得到德宗皇帝的首肯。此后几个妹妹相继入宫,也循此例。
当然,这种事最终还得取决于皇帝本人的意思。他要是真想染指,谁都躲不过去。
可是,吐突承璀上上下下端详一番宋若茵,仍然觉得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是见识过“素面朝天”的绝代佳人的,与之相比,宋若茵就太乏善可陈了。皇帝肯定也这么觉得。
不过眼下,皇帝和宋若茵倒是聊得挺欢的样子。两人肩并肩站在御案前,对着摊开在上面的一幅织锦有说有笑。吐突承璀上前时,正听见宋若茵在说:“大家,妾敢保证就是她。”
皇帝微笑颔首:“既然若茵这么说,朕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宋若茵的脸微微一红:“大家请看,此绢轻薄如蝉翼,入水不濡,实为南海特产之鲛绡。要在尺幅鲛绡之上绣字,每字大小不逾粟粒,而又点划分明,细于毫发,必不能使用寻常丝线,而要将一缕丝线分为三缕,染上五彩而绣。因而,绢上虽绣有八百余字,却重不足一两。妾以宫中所藏的《法华经》逐针逐线比较,确定出自同一人之手。整个大内,包括民间,有此能为者,天下仅此一人。”
“朕说了,朕相信你的判断。”皇帝再次强调,“你家大姐在书画上的修养无人能比,但论及其他技艺,还是三娘子的学识更渊博。”
皇帝的语气听得吐突承璀愣了愣,再看宋若茵,白皙的脸上泛起两朵大大的红云,在满殿红烛的映衬下,居然也焕发出艳若桃李的娇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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