狞笑把皇帝的嘴唇都扭歪了。
所谓的“誓不从人,愿以艺学扬名显亲”;又所谓的“帝不以宫妾遇之,呼为学士、先生,连六宫嫔媛,太子、诸王、公主及驸马皆师之,为之致敬”,如今想来,竟是耻辱得可怕。
普天之下,再没有人比皇帝更了解宫禁深处的肮脏。金碧辉煌,藏污纳垢,这两个词从来就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对大明宫最好的形容。
但经由裴玄静揭示出来的这个秘密,其黑暗污秽的程度仍然超越了皇帝本人的想象,也超过了他所能接受的限度。假如不是现在阶前跪着的她,他大概会当场呕出来吧。
皇帝强压下胸口的烦闷,深深地吁出一口浊气。
“你知罪吗?”他向下问道。
“妾不知。”
“哦?娘子不是最精明善断的吗?”皇帝的神态已经平稳多了,“如果朕没有记错,今天是娘子第二次诋毁大唐的皇家尊严了。朕曾经警告过娘子,犯此罪者,当凌迟处死。”
裴玄静抬起头来:“陛下命妾查案,妾便查案。有了结果,便如实据报,妾只想为陛下效力,至于是否诋毁了大唐的皇家尊严,实非妾之所虑,也绝不是妾所能承担的罪名……况且,妾以为,大唐的皇家尊严并不是那么轻易能被诋毁的。”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皇帝居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明白自己始终不能下手杀她的原因了——裴玄静,实在是他所见过的最大胆的女子。而她的勇气来源竟是——真相。
她似乎坚信,只要秉持真相,就可以挑战他的权威。
多么天真,天真得可笑。
在裴玄静今天的言行中,皇帝还看到了敌意。这是之前没有过的。因为金仙观的那一夜,她的心中对他有了恨,也许裴玄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皇帝却发现了。
所以就更不能杀掉她。毁灭她,远不如征服她来得痛快。
何况她还那么有用——想到这里,皇帝点了点头,道:“说得不错。回到案情上来吧。关于宋若茵、杜秋娘和宋若华,朕权且认可了你的结论。不过朕记得,你还欠朕一个案子吧?”
“是。还有‘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
“唔,有答案了吗?”
裴玄静黯然地摇了摇头:“妾以为宋若华是知道内情的,她也给过我暗示。可惜的是,妾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她就死了。”
“所以,娘子并没有完成朕交代的全部任务。”
“没有。”
“朕记得,娘子曾经提过要离开金仙观?现在还那样想吗?”
“妾……任凭陛下定夺。”
皇帝轻松地说:“既然娘子还有个案子没查完,朕自然不能放娘子走。回金仙观去吧。”他看着裴玄静,又温和地补充道,“做完你答应的事情,到时候再商议。”
裴玄静叩首告退,步履有些轻飘。
清思殿外,已换上了一幅灿烂的夕照胜景。落日与视线齐平,如同一只火球在西方的天际熊熊燃烧,染成金色的云海覆盖在长安城的上空。万道霞光穿破云层,落在九街十二衢上,落在一百一十座里坊上,落在千家万户的屋顶上。
宏伟的长安城,在这时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小小的金色棋盘。
裴玄静收回目光,看见陪送在身边的陈弘志,欠身道:“陈公公。”
“圣上命奴送炼师。”只要不在皇帝面前,陈弘志的言谈举止就显得老练多了,“请。”
两人走了几步,裴玄静说:“今天在圣上面前,有一件事我没说。”
陈弘志微笑,并不追问。
“据我查得,送扶乩木盒去杜秋娘宅的人,正是陈公公。我没说错吧?”
陈弘志仍然微笑不语。
“如果圣上追问,我一定会如实相告。但是……”
“……圣上并没有问。”陈弘志接上话头,“他不会问的。炼师心里也明白吧?”
裴玄静料到皇帝不会追问。因为杜秋娘轻易相信宫里送去的东西,就说明了皇帝和她的隐秘关系。方才在他们的对谈中,尽管神秘恩客的身份昭然若揭,但毕竟没有人捅破那层窗户纸。
裴玄静曾经在北里杜秋娘宅旁遇上皇帝,这件事成了裴玄静与皇帝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所以皇帝避开了扶乩木盒是谁送去的这个问题,免得让自己难堪。但皇帝究竟知不知道,那个关键的传递者就是他身边的宠宦陈弘志呢?
假如他知道,就只能说明皇帝从一开始便了解宋若茵的谋杀计划,甚至整桩谋杀案根本就是他指使的!陈弘志在暗示裴玄静的,便是这层意思。
但裴玄静不相信他。
因为那样的话,皇帝完全没必要大费周章地追查杀害杜秋娘的凶手,假如他想做戏,结果只会欲盖弥彰。以皇帝的智慧,绝对不会做这种傻事。
况且在裴玄静看来,皇帝的残暴是帝王式的残暴,正如他在金仙观的那一夜中,于狂怒中要活埋观中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因为对他来说,杀便杀了!
他可以事后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但绝对不会偷偷摸摸地干完,再装腔作势一番。
这不是一位帝王的酷戾,更不是当今圣上的性格,这是小人行径。
那么,假如陈弘志未经皇帝允许将木盒送给杜秋娘,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成了宋若茵的帮凶?
陈弘志显然拿准了一点,皇帝会想当然地以为,是宋若茵亲自将木盒送给杜秋娘的,也就永远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况且今天之后,杜秋娘一案算有了个了结,皇帝应该很快把此事抛到脑后去了。
裴玄静决定,至少不能让陈弘志以为自己成功逃脱。她要让他意识到,有人在盯着他。
她走下最后几级台阶,随口问:“清思殿中又有新铜漏了?”
“唔?”陈弘志愣了愣。
“我听见宫漏的声音,前几次来都没有的。”
“哦……”他的眼皮跳了跳,“不是新的呢。就是之前我跟炼师提到过的,圣上赐给宋若茵的仙人铜漏。”
“不是找不着了吗?”
“啊,是这么回事,昨天祠部郎中段文昌大人送来这个仙人铜漏,说宋若茵前一阵子把铜漏拿去了他府里,他刚刚才从夫人那里知道这件事,不敢私藏皇家宝物,便赶紧送回宫里来了。”
“铜漏修好了?”
陈弘志表情夸张地说:“修?铜漏好好的啊,哪里用得着修?”
“哦……是我搞错了。”裴玄静赧然一笑,“我猜,陈公公把这回事瞒着圣上了。”
“哎哟,炼师这么说话,奴可担当不起啊。”
“你告诉圣上铜漏出过宫?”
“那倒没有。唉,圣上这些天的烦心事太多了,奴看着实在心疼,所以就告诉圣上说,是奴自作主张把仙人铜漏从柿林院里取回来的。圣上也就没说什么。仙人铜漏可是件宝贝,那宋若茵根本就不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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