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淼稍作沉吟,方道:“自从我到兴庆宫去为王皇太后诊病起,她的宫婢就不停地向我请教各种药方,我起初也没在意。但是她越要越多,我就起了疑心。静娘,你想一想,如果不是宫中真有人生病,那么,她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她想……收集你的方子!”
崔淼注视着裴玄静说:“而这些方子,都是从我母亲留下的方书中来的。”
“你说过,这些方子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如果还有其他人知道那卷方书,就能从方子中判断出其中的关联?”
崔淼默默地点了点头。
“宫婢应该是受王皇太后之命行事的,也就是说……”裴玄静不敢往下说了。
崔淼接过裴玄静的话:“也就是说,王皇太后很可能读过那本药书,甚至很可能认识我的父母!”
尽管相当骇异,裴玄静也不得不认同他的想法。
“静娘你再想一想,王皇太后连你都不见,却为什么独独召见我这么一个江湖郎中?”
“她对你说了什么吗?”
崔淼涩涩一笑:“也没说什么,只是问了问我的父母家人。”
“天呐!你是怎么回答的?”
“还能怎么回答,实话实说呗。”崔淼的脸上挂着意义不明的笑容,这使他看起来有些洒脱,还有些软弱,“不怕静娘笑话,那回见到王皇太后时,我的两条腿都软了。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觉,整个人都如痴似傻,只想对着她五体投地。当时,就算皇太后要我的命,我也会绝无二话的。现在回想起来,实在不可思议。我甚至在怀疑,会不会我这一条命原本就是皇太后给的?静娘,你说会吗?”
裴玄静无言以对,又觉心中悸动不已,酸楚难当。
“静娘,我还想请你答应一件事。”崔淼若有所思地说,“假如我出了意外……”
“崔郎!”
“我是说假如,”崔淼用力握紧裴玄静的手,“静娘,请你替我查清身世之谜。我母亲的遗言是‘此子无祖无宗,愿永匿江湖’。可是如果我死了,我不愿意做孤魂野鬼,我的魂魄必须认祖归宗。”
她明白,还是那句话:我要做你的一个谜题,这样你就会盯着我,永不言弃,哪怕我死了。
“好,我答应你。”裴玄静勉强笑了笑,“不过,也请崔郎答应我一件事。”
“静娘请说。”
裴玄静从行囊中取出一样东西,置于二人面前的案上——纯勾。
微风拂柳般的一声微响,她已引刀出鞘。烛火炎炎,将凌厉的刀光反印入裴玄静的眼睛,如同晨星在天边升起,又似寒芒落入尘寰。
“隐娘甚爱此刀,曾几次向我讨要它,我都没舍得给她。”裴玄静轻轻抚摸着刀背,严冬时节,刀上的寒气越发犀利,却带给她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崔郎,你去蔡州时带上此刀,见到隐娘,就把刀交给她。”
崔淼询问地看着她。
裴玄静把匕首送回刀鞘,双手端起到崔淼的面前,郑重地说:“我愿将此刀赠予隐娘。我相信,凭它定能换出隐娘手中的玉龙子。”
“这不是长吉留给你的信物吗?”
“长吉会理解的。他留给我的一切,永远都在我的心中。”
“我懂了。”崔淼接过匕首,刚要挂到腰上,裴玄静又拦道:“等等。”
“还有什么事?”
她的脸突然一红:“我想起了《长恨歌》。”
“《长恨歌》?”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裴玄静嗫嚅起来,“我想,我想……”
崔淼恍然而笑:“静娘是不是想盟誓?”
他直接把话说出来,裴玄静更羞得面红耳赤。崔淼极尽温柔地低语:“我都听你的。”
裴玄静推开窗,寒风卷着雪花扑入窗户,烛火被雪雾笼成一片朦胧的红光。如诗如画的静谧之中,横陈着一柄朴实无华的宝刀。
她不知道,这样的场合是否适合盟誓。她只知道,心中最虔诚的话语必须说出来。
裴玄静面向漫天飞雪跪下来,崔淼跪在她的身边。
她双手合十,衷心祝祷:“苍天在上,白雪为证。但求崔郎此去蔡州,携玉龙子平安归来。我裴玄静愿从此与他相伴终身,不离不弃。”
说完,她朝他看去。雪花似乎飘入他的眼睛,眸中闪耀晶莹。
崔淼也合起双手:“苍天在上,白雪为证。我崔淼定不负静娘之托,誓携玉龙子归来。从此与静娘不离不弃,相伴终身。”
由一支二十人组成的精干小队护送着,裴玄静在一更天准时启程,顶风冒雪向郾城进发。
李愬亲自送到城门外。走出一段路,裴玄静再回首时,文城栅已陷入一片茫茫白雪之中。人、马、旌旗和城楼都杳然无踪,只有狂风翻卷起飞雪,天地连成一体。
泪,这才不受阻挡地奔流而出,未及擦拭,便在脸上冻成了两行冰珠。
5
雪从昨天夜间下起,始终没有要停的意思。即使紧闭门窗,仍然能听到寒风呼啸,整个旷野都在暴雪中喘息不止。
张伙夫把脑袋蒙进棉被里,在伙房一隅的小榻上蜷缩成了一个粽子,睡熟中仍然止不住地发着抖,牙齿缝间“咯咯”作响。突然,他惊醒过来,掀开被子跳起身,惊惶失措地四下张望。
伙房里漆黑一团,灶下的炭火早就熄灭了。张伙夫可不敢违令烧炭取暖,被守将发现脑袋立马搬家,所以,哪怕冻死也只能硬扛着。
有什么不对劲吗?他紧张地侧耳倾听,风雪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叽叽咯咯”的动静?
“糟了!我的鸡,我的鸭子!”张伙夫手忙脚乱地裹上棉衣,开门冲出伙房。
雪挟风势,像利刃一般一刀刀刮在脸上,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但鸡鸭乱叫的声音听得清楚多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张伙夫的额头上居然冒出汗来。眼看大雪封路,接下去数日里全队就靠这几十只鸡鸭尝点荤腥,照顾不周的话肯定要挨守将责罚。张柴村原先的百姓早就逃难跑光了,如今村里只剩下驻守的百来名淮西士兵。环境太过恶劣,守将以杀伐立军威,鸡鸭若有闪失,张伙夫免不了替它们抵命,那也忒冤了吧!
积雪已经没到靴筒上了,张伙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鸡鸭叫唤的方向走去。忽然,他的脚底一滑,重重地摔了个嘴啃雪。他痛得乱骂着,以手撑地想站起来,手底下却觉湿湿黏黏的。张伙夫把手举到眼前,只见两只手掌里都成了殷红色,是血!
他惊呼一声,这才发现自己摔倒在一大片血泊之中。血还很新鲜,带着微温渗入冰冷的积雪,结成连续不断的血冰,难怪他刚踩在上面就滑倒了。
鸡鸭还在乱叫,张伙夫却顾不得了。他一个骨碌翻起身,撒腿便跑。“有敌……”他没来得及喊完,头顶便袭来一阵锐痛。热乎乎的血从额头前淌下,雪地在他的眼中先是变为红色,随即成了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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