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淼还活着?”韩湘的脑子乱作一团了。
“我的那一箭从城头射出,被崔淼胸前的假玉龙子挡了一挡。假玉龙子从中裂开,箭矢插入他的胸膛,崔淼受了重伤,但没有当场毙命。按照圣上的旨意,我原应该再补上一刀,割下他的头颅才是。可是就在那一个瞬间,我改变了主意。”
裴度没有说明,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留下了崔淼的性命。他只告诉韩湘,发现崔淼尚有一口气之后,他便命人将崔淼藏了起来,另外从淮西战场上找到一具年纪和相貌近似的士兵的尸体,将其头颅砍下带回长安。当时裴玄静疟症复发,再加目睹崔淼中箭所受的刺激,病得人事不知,所以才侥幸瞒过了她。回到长安之后,皇帝根本没有兴趣查看崔淼的头颅,就命裴度将它处理掉了。
“如此一来,崔淼已死遂成定论。但实际上,我将他转送去了洛阳,悄悄找人为他医治。”裴度解释道,“崔淼的伤势非常严重,不将他带入长安,一则是怕走漏了风声,二来他的身体也承受不了长途旅行。到达洛阳之后,崔淼的情况仍然几经反复,很长时间都处在生死的边缘。所以,我也一直没有对玄静提起。恰好那时,圣上迁我为北都留守,我认为是个很好的机会,可以远离长安这个是非之地。我原计划带着玄静一起来太原,再把崔淼也安排到这里来救治。可是万万没想到,玄静自作主张搅乱了回鹘和亲,被圣上没入宫中……”
平复了一下心情,裴度继续说:“玄静奉旨入宫,我固然大为不舍,但也觉得她的行为太过失当,无法偏袒。玄静是以陪同永安公主修道的名义进宫的,今后还有机会离开。故而我思之再三,赞成了圣上的决定。玄静的性格有时的确太过执拗,我以为让她在宫中过一段与世隔绝的生活,静心修道,约束性情,同时把过去的事情逐渐淡忘掉,对她终究是件好事——可是,唉!”
事与愿违固然令人伤感,但裴玄静会有今天的遭遇,确实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更粉碎了裴度的美好愿望。
裴度告诉韩湘,到太原后不久,自己就命人将崔淼接来,为他多方延请名医,最终救回了他的性命。等崔淼真正恢复健康时,距离蔡州之战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在崔淼卧病期间,裴度始终没有和他照过面。对于崔淼的各种问题,仆人们遵照裴度的吩咐一概置之不理,同时对他保持着严密的监控。
直到崔淼基本痊愈,对这种囚徒般的生活再也无法忍耐时,裴度才与他展开了一次严肃的长谈。正是这次谈话使裴度震惊地发现,崔淼的身世大有玄机。
2
裴度叹息着说:“当初,圣上正是以崔淼身世的名义,命我将其诛杀的。”
在裴度收到的旨意中,皇帝明确指出崔淼之母是大明宫中曾经的女医官,名叫药兰。药兰出身于一个不为人知的神医家族。该家族早从汉朝起即为御医,后来又历经各朝皇家所用,自大唐建国便一直在长安宫中侍奉。药家的医术相当精湛,但因从不在民间行医,所以其名不扬,就连他们的姓——“药”也是由汉家天子所赐,其本姓反倒无从考证了。
药家医术的核心是一本世代相传的神奇方书,药家就像保护性命一样保护着这本书。历朝历代都有人打过这本书的主意,巧取豪夺却统统失败。因为除了方书本身,药家还有一套记录和解读药方的特殊办法,所以即使有人拿到了方书,不会读照样没用。但药家也因此遭到皇家所拘束,世世代代都不得踏出皇宫半步。
到了药兰这一代,整个家族只剩下她一脉单传。又因药兰是个女子,所以时常在后宫走动。东宫太子多病,王良娣经常向药兰请教调理补宜的方子,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子因此结下私谊,王良娣也跟着药兰学到了一些皮毛的医术,并且记住了药家常用的几个方子。
许多年后,正是凭借这几个方子,王皇太后认出了崔淼的身份。
裴度道:“崔淼自己的回忆也证实了,他应该就是药兰逃离长安后生下的儿子。问题在于,当年药兰为什么要出逃?”
按照皇帝的说法,药兰企图在太子的药中下毒,被识破后仓皇出逃。皇帝甚至一口咬定,先皇之所以沉疴不起,即位不久就因病重禅让,又仅过了数月便驾鹤西去,这一切都要归咎于药兰的毒药。
韩湘问:“这么说药兰下毒成功了?那她就是没被识破啊,为什么还要逃?”
裴度颔首:“问得好。关于药兰毒害先皇的说法,还存有其他疑点。你想一想崔淼的年龄,他出生于贞元七年,也就意味着药兰逃离皇宫的时候肯定早于贞元七年。而此时距离先皇病逝还有足足十五年。试问,天下有什么毒药会等到十五年后才发作呢?”
“就是!”韩湘赞同,“所以先皇之死和药兰不可能有直接的关系。如果药兰当年真的下了毒,也肯定是被发现了的。但若是那样,她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呢?”
“除非有人帮她。”
“帮她?谁?”
裴度道:“你倒不如换一个问题思考,是什么人让药兰下毒?”
韩湘思忖道:“药兰只是一名宫中女医,没有理由毒杀太子。此事必有幕后主使,会是什么人呢?”他抬起头看着裴度,期望从宰相的脸上找到答案。
裴度面沉似水,韩湘心中的疑团却像冰封的湖面即将融开……
太子之位意味着未来的最高权力,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位置。既然是最高权力,就必然有人想争夺;既然是未来的,就说明尚无明确保障,人人都有机会。
夺嫡,也许不是毒害太子的唯一理由,但绝对是需要最先考虑的那个理由。
大唐建国至今,多任太子均难逃被废被杀的可悲下场,正是惨烈的夺嫡斗争的结果。先皇在太子位上整整二十六年,是大唐迄今为止坚持时间最久、并最终登基的储君。在这漫长的二十六年中,他曾几度面临重大的危机,而这些危机都和一个人分不开——舒王李谊。
舒王李谊是昭靖太子李邈之子,也就是德宗皇帝的侄子、先皇的堂弟。李谊年幼时父亲就亡故了,德宗皇帝对他特别怜惜,亲自抚养他,后来干脆将他过继过来。在德宗皇帝的几位皇子中,舒王李谊排行第二。
先皇为嫡长子,太子地位本该牢不可破,但德宗皇帝对李谊异乎寻常的偏爱却成了最大的阴影。舒王李谊得到的各种封赏均超过太子,由德宗皇帝特许,连外出的仪仗都在东宫之上。泾原兵变时,德宗皇帝仓皇出逃奉天,命舒王做开路先锋,却让太子断后。后来还以舒王战功卓著为名,加封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虽然这只是一个荣誉称号,但从来专封太子,所以当舒王得此封号时,有关德宗皇帝即将废掉太子,改立舒王的传闻更加甚嚣尘上。德宗皇帝似乎还嫌不够乱,干脆让舒王从十六王宅中搬出,到大明宫里与自己毗邻而居。
所以说,先皇的二十六年太子生涯,始终笼罩在舒王的夺嫡威胁之下。虽然二人都行事谨慎,从未公开撕破过脸,但如若当年真有人想要害死太子,舒王确实有最大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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