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袖囊中摸出一块小石子,这是刚才回来时她故意在廊檐下绊了一绊,悄悄从地上捡起来的。就着微弱的光线,裴玄静找到了墙壁上的那个位置,用石头上的棱角在墙上轻轻摩擦起来。她摩擦得非常小心,却又胸有成竹。
将近傍晚时,屋中已经暗得什么都看不见了。裴玄静不再摩擦墙面,而是闭目养神,耐心地等待着万物沉睡的时刻。
三更天了。
有人在很远处敲更,此地太空旷,所以更声传来时仍然很清晰。裴玄静撑起身来,将自己搁在榻上的一件襦裙蒙到窗缝上。她知道一直有人在监视自己,但已夜深人静,那些人多少会放松警觉,只要这间小屋没什么明显的动静,监视者也乐得眯一会儿。
怕的是光,一点点也不行,所以必须将窗缝全部堵上。
屋里现在伸手不见五指了。裴玄静凭着感觉解下衣带,从最里层挖出一块小小薄薄的玉片。顿时,华光绽放,照在裴玄静磨了一整天的墙面上。
除去了表面的灰泥和污垢,墙上的小图便暴露出来。起先,裴玄静只是无意中发现墙上有几处污泥脱落的地方,露出了后面的画作。她进而推想,墙上应该有着完整的图画,所以用手试着剥了剥,果然不出所料。但裴玄静没有继续行动。一则,有工具才能事半功倍;二则,她不想让监视的人发现。因为从显露出来的一小部分画面上,裴玄静已经看到了一条翻腾在海里的蛟龙。
玉片发出的光芒明亮而柔和,照彻了斑驳的墙面。现在,裴玄静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连串的画:海面上的风起云涌;蛟龙激浪;三只在怒涛中挣扎的小船,还有……泣血成珠的鲛人。
画面中的内容应该和金仙观地窟里的壁画一模一样。裴玄静虽未曾亲下金仙观地窟,但从段成式等人的描述中,她知道地窟中的壁画画幅巨大,而且色泽鲜明,笔触生动,气韵天成,令人神往。然而裴玄静在牢房墙上发现的这些壁画,小而潦草,没有设色,只用石青的颜料草草画就,就像是作画者事先所作的草样。
对,就是草图。
金仙观地窟中的壁画作者,一定曾在这间小屋居住过,并且在墙上画下了“鲛人降龙”故事的最初设想。
他是谁?他是如何产生这些瑰丽浪漫的想象,又为何要将它绘制在地下,一个永远不见天日的地方呢?他创作出那么奇妙的画卷,完成了一个不可得多的杰作,却似乎并不希求世人的欣赏?
裴玄静有些担心被人发现,正打算将玉片重新藏起来,突然,她又在草图的边缘发现了一些墨迹。
这次不是画,而是字。
蝇头小楷,和裴玄静擦拭后残存的污迹混在一起,差点儿就被忽略掉了。
裴玄静几乎把脸贴到了墙面上,才勉强辨识出来——
最左边的一列写着:“壬子年,蛟奴一岁记,草图成。”
第二列:“癸丑年,蛟奴二岁记,海船。”
第三列:“甲寅年,蛟奴三岁记,蛟龙。”
第四列:“乙卯年,蛟奴四岁记,鲛人降龙。”
第五列:“丙辰年,蛟奴五岁记,泣血成珠。”
裴玄静用手按住胸口,否则心就要跳出来了。她看见了什么?这分明是那个神秘的作画者所写的编年志,记载着从壬子年开始到丙辰年,整整五年绘制成金仙观地下壁画的全过程。
此人不但有一手绝世画技,书法也相当精湛,寥寥数字的小楷写得优雅端丽。
但是,从第六列起字体却变了,歪歪扭扭,几不成型。写的是:“丁巳年,蛟奴六岁了。”
蛟奴?裴玄静猜测,那应该是一个孩子的乳名吧。时人给孩子起的乳名中,常带一个奴字,比如花奴、凤奴。高宗皇帝李治的乳名就是雉奴。但“蛟”字不会用在女孩的身上,所以这个蛟奴应当是个男孩子。
裴玄静惊喜地想,是了,在六岁时,这个叫蛟奴的男孩学会了写自己的乳名。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轻轻触摸这行稚嫩的笔迹。
丁巳年,那应该是代宗皇帝的大历十二年——整整四十二年前。
多么奇妙啊,她竟与一位四十年前的男孩在此相遇了。许是为了纪念他的降生和成长,孩子的父亲才在地下绘制了令人惊叹的磅礴画卷。
嗯,肯定是父亲作的画。有机会学画的女子太少,完成金仙观地窟中的巨幅壁画所需要的体力,也不是一个女子所能承担的。
这位画师父亲,一边在地下作画,一边在这间小屋里抚养他的孩子。
蛟奴很聪明,因为紧接着的第七列,他的字迹就端正了许多:“戊午年,蛟奴七岁,爹爹走了。”
爹爹走了?裴玄静的心里“咯噔”一下。走了是什么意思?孩子还只有七岁,做父亲的为什么要离开?难道是因为,画成了就不能继续留下吗?
右边还有最后一列字,是更显成熟的笔迹:“己未年,蛟奴八岁。太子殿下赐名:罗令则。”
裴玄静将玉片藏回衣带中。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睁大双眼,她看见了——
玄宗皇帝师从的真人罗公远有一位再传弟子,俗家名为罗义堂。罗义堂曾被代宗皇帝封为国师,在太极宫中的三清殿为代宗皇帝炼丹。大历五年时,一场雷击引来天火,三清殿付之一炬,罗义堂也在火海中失踪,传说他已火解成仙。
看来罗义堂并没有成仙,而是躲到了祭天台下的地牢里。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便悄悄回到这间下等宫奴栖身的小屋,来看望自己的儿子。
不知是因为在金仙观地窟中绘制了“鲛人降龙”的瑰丽画卷,便给这孩子起了“蛟奴”的乳名,还是因为这孩子,特意绘制了壁画。
蛟奴七岁时,罗义堂走了,原因不得而知。先皇将蛟奴接去抚养,给他起名罗令则。
永贞元年末,罗令则因矫诏谋反之罪,被当今圣上诛杀。
原来山人罗令则,就是永安公主口中,那个由先皇抚养长大的道士的儿子。
8
元和十四年夏,宪宗皇帝展开了削藩的最后一战:夺取平卢。
元和十二年李愬发奇兵雪夜入蔡州,一举剿灭淮西吴元济后,各藩震慑于朝廷的威势,纷纷归顺。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将儿子送到长安为质,以示投诚。曾经相互勾结刺杀了武元衡的河朔三镇淮西、成德和平卢,一直都是诸藩中最桀骜不驯的,如今也只剩下平卢李师道一个光杆了。
起初李师道上表割让三州,并送儿子进京入侍。皇帝为百姓生计,接受了他的求和。谁知李师道出尔反尔,在朝廷派出使者到平卢宣诏受降时又公然反悔,皇帝忍无可忍,下诏削去李师道的官职,并命魏博、宣武、义成、武宁和横海共五大节度使共同征讨平卢。
自从宪宗皇帝削藩以来,就数这次讨伐难得的顺利。参与作战的藩镇人心已归服,所以仗打得特别卖力,其中尤以田弘正率领的魏博军为翘楚。元和十四年霜降之时,宪宗皇帝采纳了裴度的建议,诏令田弘正取道杨刘渡过黄河。田弘正奉命率军过河后,直捣郓州,一举击败平卢大将军刘悟。很快,朝廷派来的李酝、李光颜和田弘正对郓州形成三军合围之势,李师道逼着刘悟出兵迎战。刘悟知道田弘正的厉害,不愿贸然出击送死,李师道便怀疑他有叛心。内外交困之下,刘悟决心倒戈,回兵郓州斩杀了李师道父子,拎着两颗脑袋向田弘正求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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