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家!饶命啊……”有人在嘶喊,声音断断续续的。
是吐突承璀!皇帝猛地撤开双手,吐突承璀这才缓过一口气,紫涨着脸拼命咳嗽。
“怎么是你?”
“是我啊,大家!”吐突承璀喘息道,“大家召唤奴来。奴一进殿,便见大家在伏案休息,不敢打扰,谁知大家突然就扑了过来。哎哟,奴差点儿就……”
皇帝颓然倒下:“哦……是朕做了一个噩梦,”看看吐突承璀,“你没事吧?”
“奴没事,没事。”吐突承璀整理了衣袍,重新向皇帝跪拜,抬起头时声音中已带了哭腔,“大家,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呀?”
皇帝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朕……只是累了。”突然紧张地左右四顾,“纯勾呢?纯勾在哪里?”
“在这儿呢!”吐突承璀从御案上捧起匕首,托举到皇帝面前。
皇帝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就好。”
他靠在御榻上闭起眼睛,吐突承璀大气也不敢出地在旁侍立,神色悲伤又畏惧。
良久,皇帝轻声道:“真没想到,最后竟是杜秋娘将纯勾带回到朕的身边。”
“是啊。”吐突承璀小心翼翼地应道,“奴已照大家的吩咐,从野狐落里带出了郑琼娥,让她去伺候杜秋娘了。”
“嗯。杜秋娘对宫中的规矩一无所知,有郑琼娥陪着她,朕就放心了。”
皇帝睁开眼睛,示意吐突承璀扶自己坐起来。
“那件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他问。
吐突承璀回道:“朝中的大部分重臣都已达成共识,就等着大家下决心了。”
皇帝不语。
吐突承璀试探:“要不要先把诏书拟起来?”
皇帝瞥了他一眼:“不急。”
“是。”
少顷,皇帝冷笑一声:“朕又不会即刻就升仙,忙什么。”
“大家!”
“你不要怕。”皇帝道,“《推背图》第二象的‘姤’卦,从则天皇后之后就有共识了——李唐不宜立后。朕对郭氏是有亏欠,但郭家势力太隆,朕不得不防。大唐决不能再有一个武则天了!元和十年朕立恒儿为太子,实乃妥协之计。所以元和十一年时,乘着《璇玑图》一案,朕便已经明确地告诉了郭氏,朕绝不会立后,让她死了这条心。朕原以为,还有足够的时间教养太子,并使其疏远郭家。如实在办不到,亦可换储,却不想朕自己……没有时间与郭氏慢慢周旋了。太子必须要换,但只能一击成功,否则澧王将断无生路。所以此事愈急,反而愈要缓图之,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奴明白。”
皇帝又闭起眼睛,良久,悠悠道:“这几天,朕一直在回想永贞元年的件件往事。”
吐突承璀屏息倾听着,神情越发哀戚了。
“从朕获封为太子,再到先皇内禅、朕即位的那几个月,如今想来还是惊心动魄,后怕不已。当时只要有一着不慎,别说皇位,朕恐怕也已经万劫不复了。”皇帝睁开眼睛,看着吐突承璀道,“你还记得吗?当时那几起‘龙涎香之杀’帮了大忙。”
“奴当然记得。只是,那几起刺杀究竟是何人所为,至今都是一个谜啊。”
皇帝点了点头:“你说……会不会和玉龙子有关?”
“玉龙子?”
“是啊。现在我们才知道,那时先皇的手里有玉龙子。玉龙子可以号令天下道门,而那几件刺杀从长安到洛阳再到成都,肯定是由不同的刺客分别完成的,却做得那般井然有序,又都以龙涎香为号。所以朕这几天突然想到,会不会这些刺杀都是道门中人所为?”
“大家是说——先皇持玉龙子为令,命道门派出刺客,以成龙涎香之杀?”
“你觉得呢?”
吐突承璀深吸了一口气:“奴以为,大家说的有理!”
“可惜啊,如今朕的手中却没有玉龙子。”说完这句话,皇帝沉默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他撑起身道:“陈弘志呢?你去把陈弘志叫来,朕要服丹。”
吐突承璀一惊:“大家,现在还不是服丹的时候。”
“朕头痛得厉害!你叫他来!”
吐突承璀一动不动。
“你怎么回事?”
“大家!”吐突承璀扑通跪倒,颤声道,“大家,求您不要再服丹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吐突承璀哀哀奏告:“大家,这十几年来您为了大唐殚精竭虑、日夜操劳,别人或许不知,奴可全都看在眼里!奴不懂什么《推背图》,只知道大家对家国百姓,无可指摘!若是没有大家,大唐别说能有今日之气象,只怕早就危在旦夕了!奴只听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大家却是逆势而为,硬生生地撑起了大唐的天。莫说什么神明的指示,在奴看来,神明根本没有资格评判您!大唐离不开您啊!大家!”他越说越激愤,眼角迸泪,索性“咚咚咚”地磕起响头来。
“行啦,朕知道你的用心。”皇帝却怪异地笑起来,“裴玄静来过了,居然和你说的是同样的话。”
吐突承璀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皇帝。他的额头上已然一片青紫,看起来又可笑又可悲。
“朕原以为,她是来求朕放她出宫的。谁知她竟然表示不想出宫,还劝诫朕勿服金丹。”皇帝冷哼一声,“哼,假如她提出要出宫,她现在就已经死了!裴玄静确实聪明过人,甚至超出了朕的想象。”
吐突承璀一时没弄懂皇帝的意思,不敢接话。
“明日你就把她从太极宫接回来吧。那里过于破陋,显得朕待人太刻薄了。今后,还是让她住在玉晨观里。”
吐突承璀迟疑地应了一声。
“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朕要嘱咐你。”皇帝忽然放低了声音,吐突承璀赶紧往前凑了凑。
“待朕升仙之后……”顿了顿,皇帝道,“你便立即杀掉裴玄静,必须由你亲自动手。记住了?”
吐突承璀浑身一凛,忙道:“是,奴遵旨。”
“但是,只要朕尚有一口气在,任何人都不准动她。”
5
裴玄静又回到了大明宫中的玉晨观。
永安公主远远地站在廊檐下,一言不发地看着裴玄静走进自己的屋子。秋风乍起,黄叶纷纷飘落。因为无人打扫,裴玄静的屋前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走在石子铺就的甬道上面,裙下发出簌簌的轻响,竟成为这段时间以来,她对世间万物最真实的感受。
严冬将至。这个冬天一定会很漫长,漫长到永远不会终结。
裴玄静知道,和大唐皇帝的对决即将迎来终局。她甚至已经能够确认,自己将赢得最后的胜利。尽管这是一场险胜,更是一场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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