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4:大明宫密码_唐隐【完结】(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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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勾滴血不沾,但是父亲的血却沾在他的手上,一辈子都洗不掉了。

  皇帝捧着纯勾,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呜咽。

  他已经受够了惩罚。整整十五年来,他从没有一天能够释怀。因为他一直相信,是俱文珍揣度自己的意思动的手,那也就意味着,自己应当承担弑父之罪。现在,裴玄静揭开的真相虽帮他卸下弑父的罪名,却更加重了他的良心负疚。

  他一遍遍地问自己,父亲为何自尽?

  也许是久病厌世;也许是为了给儿子彻底让出位置,再不予人口实;也许是想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鞭策儿子,促使他全力以赴地去实现“四海一家,天下归心”的宏愿。这些可能都是理由,但皇帝无法让自己忽略的、最关键的一条理由却是:是自己伤透了父亲的心。所以父亲的死,难道不是为了惩罚自己的不孝吗?

  他看见自己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纯勾上,随即滑落无痕,就像从来不曾有过。

  他曾经怎么也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养育一个道士的儿子,并且那样善待于他,视如己出,甚至令皇帝嫉恨了一辈子。现在皇帝终于明白了——是为了玉龙子。

  父亲从来就不是他所认为的无能之辈,事实上父亲策划周全,从贾昌到罗令则,从金仙观到玉龙子,为了谋求皇位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当父亲发现自己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时,便毅然决定禅位,将耗尽一生争取到的皇位转交给儿子,也把中兴的责任转托到他的手上。

  但是对于王叔文、王伾,以及柳宗元、刘禹锡这些追随已久的旧臣们,父亲感到亏欠了他们,所以希望皇帝给这些人留一条活路,让他这个旧主能有所交代。皇帝却连这一点恩惠都不肯给。最后,父亲不得不将那些人统统抛弃掉了。唯独罗令则,父亲让他带上玉龙子东渡,也只是为了保留最后一份言而有信的情义吧。

  一个多么卑微的弱者的心愿,还是被皇帝无情地粉碎了。他已经占据了至尊之位,却不肯对自己的父亲施舍一点点同情。

  但在当时的情形下,自己又能怎样呢?

  皇帝尽情地哭泣着,在整整十五年以后,在终于实现了“四海一家,天下归心”的宏愿时,他才敢于这样放肆地哭泣,才敢于这样毫无保留地怀念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他哭了很久,直到头疼欲裂,不得不将纯勾放回到御案上。

  皇帝突然愣住了。

  他想起来,纯勾本是宫中收藏的宝刃之一,一直摆放在大明宫的太和殿上。太上皇移居兴庆宫时已然行动不便,不可能自己把纯勾带过去。一定是有人偷偷地将纯勾从大明宫带至兴庆宫中,如果不是俱文珍,难道是李忠言?或者是母亲?

  更关键的是,太上皇瘫痪在床,即使要自尽,也必须有人把纯勾送到他的手上!

  那会是谁?

  皇帝猛地转过身去:“你在干什么?”

  陈弘志吓得浑身一抖,手一松,一颗金丹咕噜噜滚到皇帝的脚边。他立即认出是柳泌炼制的金丹,但自己已有一个多月没有服用了。

  随着金丹一起落地的,还有白瓷的茶盏。

  皇帝逼视着陈弘志:“你想把金丹混入茶中吗?为什么?”他一步步朝陈弘志走过去。

  陈弘志已然面无人色,只顾向后倒退,腿肚子撞到案角上,他站立不稳,两手向旁边胡乱抓去。

  皇帝一把揪住他的前襟:“说!是谁让你干的?!”

  陈弘志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完了!他绝望地闭起眼睛,向皇帝挥起右手,自己也不知道手中握的是什么。

  纯勾扎入皇帝的胸膛时,他本能地去推挡陈弘志握刀的手。陈弘志吓得魂飞魄散,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一次又一次用尽全力地扎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鲜血飞溅,很快把陈弘志的眼睛糊住了,但他还是不停地将纯勾扎向皇帝,直到皇帝颓然倒地,他又扑过去朝横躺在地上的身躯猛扎,也不知究竟扎了多少下,终于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纯勾才从他的手里滑落,掉落在血泊中。

  隔着殷红的血幕,陈弘志朝皇帝看去。皇帝的眼睛还睁着,双眸中似乎仍有微光闪烁,盯住他。

  陈弘志向后退去,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不!别、别怪我……是,都是郭贵妃……还有太子……他们逼我干的……”

  这些话好像隔了无数个春秋,缥缈地传入皇帝的耳朵。其实,皇帝完全明白陈弘志想说什么,但他确实不再关心了。

  身上并不是那么痛,这令他感到了些许安慰。他仍然睁大着双眼,但陈弘志与其他的一切都已经在视线中消失了。他看见了一条路,路的尽头有朦胧的光,他知道,那就是黄泉。

  他曾经那么惧怕死亡,就因为母亲在父亲的柩前发下的誓言:“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他害怕当不得不站在黄泉路上时,该如何去面对。但是现在他不怕了,因为他已经看到黄泉路的那一头,光明所在之处,有人在等待。

  他们原谅他了。是啊,就像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会原谅自己的孩子;就像有朝一日,他也会原谅今天对他下毒手的——他的亲人们。

  唯一令他感到遗憾的是,这一切来得太过迅疾,使他来不及再看一眼他的长安,他的大唐。

  陈弘志在皇帝的尸体旁坐着,理智渐渐恢复过来。他从血泊中捡起纯勾,惊愕地发现匕首上连一滴血都没有。他犹豫着,要不要给自己也来一刀,就此了结,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他想了很久,还是把纯勾放下了。

  “我为什么要死?”

  陈弘志想,一开始是哥哥的死使自己走向丰陵,掉入了李忠言的圈套。但自己终究熬过来了,一路之上死的都是别人,自己却越活越好。最近这一年里,首先李忠言自杀,简直是老天帮他除掉了一个最凶险的敌人。接着,他又亲手把宋若昭送进冰冻的太液池中。他一直担心宋若昭会揭开仙人铜漏背后的秘密,这个隐患也解除了。而最让陈弘志得意的就是裴玄静离开大明宫时,自己送上踏雪骢的神来之笔。尽管只是在按照皇帝的吩咐办事,但目送裴玄静骑着踏雪骢飞奔而去时,陈弘志还是感到了神清气爽、意气轩昂。他始终对裴玄静心存忌惮,现在她一走,皇帝便可任由他摆布了。

  谁知后来的事情竟急转直下,裴玄静刚走没多久,藏于金匮中的《推背图》第二象和第三十三象就变回去了!当陈弘志发现这个情况时,实在无法相信。变了字的第二象是他按照李忠言的吩咐换入金匮的,至于第三十三象究竟是怎么变的,只有天才晓得。原来的那幅《推背图》第二象,他交给了李忠言,想必被一起带入墓室永不见天日了。这两幅《推背图》居然会同时恢复原样,令陈弘志在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更升起一种深刻的恐慌。如果不是神明显灵,那就一定是有人识破了他们的阴谋,并巧妙地给予了反制!双方都知道皇帝在大唐国运上的执念,所以都在《推背图》上大做文章。陈弘志曾经担心过裴玄静,但是她明明已经离开大明宫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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