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尉迟方反射性地抽刀护住自己和同伴,仓皇四顾,却什么也看不见。与此同时,油灯骤然熄灭,只听到石门关闭的轧轧声大作。尉迟方眼前一片黑,他大惊之下反手一拉,却拉了个空:李淳风不知所终。
没等尉迟方细思源头,一阵烈风毫无预兆地向他席卷而来。习武之人躲避危险乃是本能,尚未动念身体已经一侧,听风声断位,用刀斩去。似乎砍到了什么,却没有听见任何惨叫,只听琴声隐隐,听起来相当古怪,含着一丝凶险意味,他顿时想起遇到无头尸那夜,自己听到的就是这个曲调。
“住手!”
黑暗中看不见,也不知敌人来路,本来并不指望对方有所反应,却意料之外地听到低笑:“和尸首说话吗……”
声音幽渺飘忽,以尉迟方的耳力,竟无法分辨出到底来自什么方位。他大惊之下猛然想到,这密室内除了自己和李淳风,就只剩下流民尸体。仿佛为了验证这个可怕的想法,一道冰冷气息突如其来吹拂在脸上,长刀已来不及收回,他只得用左掌一推,触手之处冷硬如铁,没有丝毫温度,不似活人。尉迟方脑中一炸,浑身寒毛倒立,如同中了魔咒。他只想放声大叫,却什么也出不了声,原本紧握长刀的手竟忘了挥舞。
就在此时,暗中一丝火星腾空,紧接着在半空中爆裂,散落成无数烟火,顿时室内大放光明。尉迟方猛地从方才受制的恍然中回过神来,一瞬间,看见李淳风正站在对面石壁之前,火光便是由他手中发出。来不及出声招呼,先前围攻的尸首已不约而同纵身向青衫男子扑去,而火光恰在此刻熄灭,一瞬,又重回不可见的黑暗。
“李兄!”听不到回应,情知那人已凶多吉少,尉迟方心惊之下,奇迹般地恢复了力气,脑中也清明起来。长刀虎虎生风,他不再理会周围环境,一心一意专注于刀上,化守为攻。尉迟家传刀法本来凌厉刚猛,此刻急难,潜能更是发挥到十分,满室刀气纵横,开阖洒落。刀锋碰上石壁,擦出串串火花,偶尔劈中人体,便发出钝闷声响。点点潮湿溅上了他的面颊,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尉迟方只觉得精疲力竭,再也支撑不住,终于缓了下来。他这才发觉琴声已不知何时停止,而周围一片寂静。将刀拄着支撑身体,他大口喘起气来,就在这时,诡异的声音再度响起,夹杂着轻笑:“好刀法。”
尉迟方在听到这声音时倏地一僵,随后便发现,这熟悉的口吻只能出自一个人。没等他细想,眼前忽地一亮,密室的门已缓缓打开,一人从门口施施然走入,手中托着一盏油灯,脸上懒洋洋的笑容,此刻看来却分外让人雀跃。
“李、李兄?”校尉脱口叫了出来,昏沉的头脑无法理解,明明在密室中的人,何以突然到了密室之外。
“没错。”拍了拍身上衣裳,酒肆主人表情愉悦:“童叟无欺,如假包换。”
“可你明明和我一起……”
“三清祖师传下来的奇门遁术,听说过吗?”
“没有。”尉迟方望着眼前这神秘莫测的男子,既惊且佩:“原来世上真有穿墙之术!”
“嗯。回头看。”
依言转头环顾四周,地上横躺着几具尸首,已经全然不动了,石壁上赫然现出一个暗道,直通外室。
“你!”这才明白对方是如何脱身的,方才言辞全是玩笑,尉迟方上当之余不免悻悻然。
“洞府中空,潮气甚重,三面墙上均有水滴渗出,只有南墙不见水痕,故知另有暗道。”李淳风伸手一转石壁上一盏油灯,刚刚开启的通道缓缓闭合起来。“机关消息之学,有趣之外,总算也还有些用处。”
叹息声忽起:“不愧为黄冠先生之子。”这声音已不像方才诡谲,但仍然能听出,正是暗藏那人。二人连忙走出密室,却见一白衣人正立在铜鼎之侧,背对两人。
“你是……”“谁”字尚未出口,身边的李淳风却拱了拱手:“公孙先生。”
那人转过头,是一名从未见过的陌生中年人,面貌清癯,泛着一种常年未见阳光似的苍白,双眼之下却泛出鲜红的阴影,看上去略觉怪异。
“你已知道我是谁?”
“明翠阁主号公孙,瑶琴一曲动乾坤——论及琴艺,当今之世谁又能及得上公孙先生?”
“原来你就是明翠阁那位阁主?”尉迟方吃惊道。公孙赦曾是隋宫乐正,明翠阁得名,便是因他一曲引得百鸟和鸣。此事长安人尽皆知,但这人一直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也是近日在长安城中,以傀儡术操纵‘尸首’杀人的真凶。”
这句话自李淳风口中说出,听起来便像是谈论天气一般自然随意,却让校尉立刻呆住。中年男子瞥了二人一眼,眼下红痕更加深浓:“不错,的确是我。”
尉迟方不自觉地吐了一口长气。此人既已认罪,事情就该了结,但围绕此事的重重谜团却仍然未散。他疑惑地看向李淳风,后者却低垂着头,若有所思,倒是中年男子代他问出了心中所想。
“你是怎样知道此事的?我自问并未泄露形迹。”
“两个字:因果。”
“因果?”
“譬如马行于道,鸢飞于天,鱼游于水,世间事物皆有常规。善钓者不必见鱼,只要见到水面动静,即可推知水下情形。这件事中,虽你一直未曾出面,但痕迹却在。正是这些痕迹,令我猜疑到你。何况,你在崔元启掌中写下我的名字,岂不正是为了诱我前来找你?”
“哦,你倒说一说,是什么痕迹?”
“首先便是琴声。开远门事发之时、遭遇无头厉鬼那夜以及谢应龙出事之时,都曾有人听到琴声。我因此猜想,音律是用来操纵傀儡人的。能够做到这一点,此人必定对乐韵有极高造诣,这个条件,公孙阁主自然是符合的。”
“确实。但天下琴艺高超者何止千万,岂必是我?”
“精通音律者千万,不过既通音律,又与此事有关者,非你莫属。”
尉迟方一头雾水,看看中年男子,又看看李淳风,忍不住道:“到底怎么回事?我可一点也不明白。”
“其实这便是你刚才的问题:谢、崔背后的第三个人。我曾请马周寻找前朝秩簿,发现当年跟随出征的还有一名医官,名叫公孙敕,是教坊乐正公孙赦之弟,两人琴艺在当时有不相伯仲的名声。这位医官除了医术精湛、琴技高超外,对杂学方术也甚为精通。他曾游历名山,访求道术,时人谓之智慧高绝,是为长安第一智者。如此算来,当初众人中只有他才可能知道手札的真正用途,也只有他才会对傀儡术起觊觎之心。”
谜底越来越接近,尉迟方听得入神,李淳风却住了口,目光投向中年男子。后者脸上忽然现出狂狷之色,道:“谢应龙、崔元启,这两人不过是利欲熏心的凡夫俗子,怎配得到上古秘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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