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姑娘?”
那人转过头,尉迟方不禁吃了一惊:那确是明翠阁中的柳五娘,但仅仅一月之隔,风采却完全不同。上次见到她,无可遏制的青春之美几乎要从这女子身上漫溢开来,但如今,那种活力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柔软空壳,仿佛烈火燃烧后的灰烬,眉梢眼角,都是惨淡冰冷之色。柳五娘看着他,忽地嫣然一笑:“你是个好人。”
“……什么?”
毋庸置疑,尽管面带笑容,女子眼中神情却茫然:“自始至终,他只想着那些奇怪法术,从未把我放在心上。有什么关系呢,我不也是这样傻吗……碧落黄泉,天上人间,那么多人,我却偏偏只想着他一个……”
尉迟方突然之间意识到女子口中的“他”是谁,不禁呆了。刻骨相思的话语,听在耳中无限凄凉。
“尉迟大人,请替我向李先生道歉,那大汉是我挑唆他去随意楼,试探李先生的。”
“……是你?!”他这才恍然大悟,钟馗那天见到的绿衣女子正是柳五娘。
“嗯,阁主……他只让我为他做事,却从不肯告诉我原因。在他心中,我不过是召之即来的蠢笨女子。可是我不甘心……我想知道事情的始末,想成为懂得他的女人,想帮助他完成夙愿。为此我不惜引诱崔将军,从他口中探出真相,又跟踪到乱葬岗……我做这些事,他并不知情,那只是我自己……我自己的痴心妄念。”低眉一笑,柳五娘缓缓转过身。“如今一切都结束了,他不在,这世间对我已无意义……不知来生来世,是否还有重逢之机……”
语声越来越缥缈,摇曳低回如同叹息,仿佛下一刻便会在风中化去。校尉心中忐忑不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拉住她的衣袖。就在这一刹那,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从眼前人影中穿了过去。
“啊!”触电般缩回手,那女子已如同一缕雾气,冉冉消融在暮色之中。尉迟方惊愕四顾,周遭一切毫无变化,雪地上也看不到足迹,仿佛方才种种只是幻觉。长街仍旧空旷,有飒然微风,将满地残雪轻轻卷起,瞬间不见。
便在此时,远处阁楼中的青衫男子也收回了散漫目光,低叹一声,缓缓展开案头一方发黄绢帛。人像和线条清晰可见,还有奇怪的朱砂字迹,看起来如同符箓,赫然便是本应成为灰烬的手札。就在白绢下方,有一个“柳”字,笔力苍劲突兀,每一划似乎都要透过绢帛跳跃出来,正是那石洞中人留在世上的最后墨迹。
——或许也是另一个永远无法说出的秘密。
第二卷 游侠令
汉时,长安有行刺组织,称为游侠令。行事之日,在革囊中盛以铅丸,摸到红丸者杀武官,黑丸者杀文吏,白丸者负责料理后事,称为探丸借客。
三月初三,依旧长安。
以唐时风俗来说,这一天正是上巳节,在当时是与立春、端午并列的重要节日。士女云集,金吾不禁,晨昏旦暮,一城轻狂为一春。自骊山以西,南至少陵原,北至龙首原,芳草如茵,绿柳如织,繁花如海,春色如醉,恰似一幅缓缓展开的锦绣画图。
春色最浓处在城东灞河。一座百丈长桥横跨两岸,堤上杂花乱树争先恐后,纷纷将倒影投入河中,使得清澈的河流融汇了这个春天至为富丽的色彩。花树丛中随处可见踏青游人,身披彩绡的女子鬓边簪着带叶花枝,面上红云比鲜花更为妖娆;与之相对应的是轻袍缓带的公子王孙,青骢马、银丝鞭,顾盼间尽显风流年少。另有一班贵族富贾,领着家中伎乐,便在灞桥上搭起长长的彩棚,丝竹歌舞竞豪奢,引得路人围观喝彩。倘若此刻有仙人从九霄云外拨开云雾窥看下界,必以为俗世繁华远胜天上百倍,永日欢愉,长乐未央。
游之乐不在景而在人,相比而言,仅一水之隔,桃花反倒闲了下来,游人大多无暇赏看。清风拂过,一朵桃花悄然从枝头坠下,回旋良久,最终轻飘飘地落到了一只手掌中。花瓣嫣红,边缘处已褪成浅白,显示出萎谢的迹象。
“未到落花时……”
身边那人显然没有看到这一幕,应声道:“当然。真是春光无限好啊!”
说话的二人就站在灞桥之上,前者身穿一袭灰色儒衫,面目端正,双眉微锁。服饰简朴无华,却有一种令人不敢轻忽的严正肃然;后者则身材高大,眉宇之间有勃勃英气,头发略有些蜷曲,这特征和他那号称勇冠三军的伯父尉迟恭甚为相似。
毫无疑问,后者正是勋卫府校尉尉迟方,另一人名叫方恪,是京畿华原的县令,因为赈灾有功,刚刚调京叙用。二人文武虽别,但年龄相仿,性情相投,因此一见如故。
方恪淡淡一笑,顺手将那朵残红收入袖中。“良辰美景,是至乐之境。回想起数月之前那一场大雪,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没错,”尉迟方望向方恪,神色敬重,“方兄治理华原,井井有条,将自己的俸禄尽数捐出抚恤灾民,京城官场提到方兄的名字,无不敬仰。圣上这次特意召你进京,必有封赏。”
“尉迟谬赞了,我不过尽自己的本分。”
“如果大唐多几个像方兄这样的本分之人,那就什么也不怕了。”校尉诚恳说道:“这几天和方兄盘桓,得蒙教诲,每每令我茅塞顿开。小弟是武人,只知道枪刀棍棒,对朝政一窍不通,还望方兄多多指教。”
“哈哈,尉迟才是热心肠的好男子啊。此次上京,无意中交到了你这样的好朋友,实在是最值得高兴的事情。”眼望江水,方恪语气突然沉凝,“我是寒士出身,自小便在战乱中丧了家人。自古兴亡,最苦就是平民百姓,这一点感同身受。圣上委任我做一方父母官,我便当尽心竭力,为民求福。不论文武、不分贵贱,只管有一分力尽一分力。倘若人人如此想,何愁天下不平、江山不固?”
此言一出,尉迟方刹那热血如沸,想也不想伸手与方恪紧握:“说得好!不论文武,不分贵贱,有一分力便尽一分力,正该如此!”
双掌相交,彼此都能感觉到来自掌心的温度。正默契之时,耳边突然传来语声。
“这位公子。”
路旁出现一名女子,容貌秀丽,姿态娴雅,梳着双丫髻,穿一件鹅黄衣衫,看起来是对自己说话,校尉却从未见过。
“是叫我吗?”
“当然。”女子双手递上一只木盒,式样古雅,绘着缠枝莲华的图案:“请您收下。”
尉迟方伸手接过,正要询问主人是谁,那女子福了一福,转瞬间消失在人群中了。
“尉迟果然人品风流。”目睹此情,方恪不禁面露微笑。唐风通脱,女子常趁上巳、中元等出游的节日与心上人暗通款曲,收受信物,早已见惯不怪。
“咳,方兄误会了,我不认得这位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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