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哼了一声,道:“这世上哪有不留痕迹之事。”
“正是,因此才要向观主请教啊。”
“不是说随意楼的李先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吗?”
“世间以讹传讹之事甚多,这便是其中一例。”酒肆主人笑吟吟地放下弹丸,捏开一枚花生,“李某唯一的长处,大概就是有几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朋友吧。”
“少奉承。探丸借客之事,道之(李淳风字道之)不会没听说过吧?”
汉以来,长安便有行刺组织,称为游侠令,以替人报仇为业。目标选定之后,在革囊中盛以铅丸,摸到红丸杀武官,黑丸者杀文吏,白丸者负责料理后事,称为探丸借客。这些人行踪诡秘,人莫能测,正是职业杀手的雏形。后世渐渐绝迹,至隋唐一代,已是传说中的人物。
“有所耳闻,却不知内幕。”修长手指敲着桌面,李淳风若有所思:“汉之尹赏曾筑虎穴,网罗追捕,坑杀者数以千计,此后销声匿迹。难道这组织并未被摧毁?”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尹赏能毁去游侠令,可不是他能力过人,而是令中内部分裂。莫氏一派以红阳侯王立为靠山,暗地介入外戚篡汉的阴谋,出力为王家剪除朝廷中的阻碍势力;羽字系则是江湖散客,奉行替天行道、惩恶锄奸的原则,不杀善类。两派理念不合,矛盾也越积越深,终于莫氏借尹赏之手,将敌对派别全数清剿。”
“难怪。我读《汉书》,便曾奇怪此事。当年游侠令在长安城中横行无忌,势力何等庞大,而尹赏却能在短短一月间一网打尽,未免过于神奇。原来却是毁于内部纷争。”
“不错。所以说,游侠令一直存在,只是由明转暗。直到王莽败亡之后,莫氏失去靠山,党羽也死伤殆尽,于是辗转江湖,代代相传,逐渐演变成秘密杀人组织。他们有自己的暗语,秘传术法,武艺高强,身份隐秘,靠杀人获取酬劳,除非令中人士,旁人一无所知。”
“你是说,城中发生的暗杀与这组织有关?”
出乎意料,道人却摇了摇头:“难说。据我所知,为防止泄露身份,游侠令中人此后便很少以弹丸杀人。”
嗯了一声,李淳风将弹丸收入怀中,起身拱手,“多谢观主告知,在下告辞。”
目送男子远去,道人亦站起身来,负手喟然,意兴萧瑟。少女已吃完糖糕,此刻懒洋洋地蜷在树上,似乎已经睡着。透过繁密的桃花,依稀看见高而澄蓝的天空,薄云微卷,真是个好天气。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微弱光线只在东侧青砖墙的上方逗留,狭长小巷已经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中。跛腿陈六挑着糖糕担子,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这是他最熟悉的一条小路,但即使如此,生性谨慎胆小的商贩依然走得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担子碰到墙壁刮坏了家什,或一不留神踩到碎砖扭了脚。直到看见自家那简陋茅屋他才松了口气。屋顶炊烟袅袅,一派安闲气氛,空气中散发着新鲜的馒头香气。
陈六放下担子擦了把汗,顺手拿起里面那块与其说是卖剩下的,不如说特意留下的糖糕,叫道:“阿大!爹回来了!”
以往伴随着这样的喊声,门口便会探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稀疏黄发用红绳绑成冲天小辫儿,笑嘻嘻张开双手向他扑来,可是今天却毫无动静。四周安静得有些异样,香气依旧,烟囱中的烟却微微发黑,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沾湿了柴草。
陈六猛然停住脚步。从半开的柴扉中可以看见炉灶,火舌从灶膛中逸了出来。旁边地上露出一角衣裳,原本是蓝底白花,此时已完全染成鲜红。深褐色液体在地上流淌,一直蜿蜒到灶中。
陈六向后退了一步,然后一把抽出扁担,毫不考虑地转头飞奔。就在他回头的那一刻,一道铁链已经凭空而降,紧紧锁住他的咽喉,将他整个人拉倒在地。随即,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怪不得你能在那次伏击中活下来。连自己妻儿都可以弃之不顾的人,才会做出背叛宗主、出卖同伴的事吧?”
“饶命……饶……”陈六一面挣扎,一面断断续续地说道。铁链勒住了他的脖颈,用力巧妙,将他的头拉得仰起,无法看到身后的人。
“哼。十年前,冷血十三这条命倒还值得几文铜钱。可是现在……一个残废的懦夫,又能做什么?”
“不、不,我不要死!”感觉到颈上铁链又在收紧,陈六失控地大叫,“什么都可以……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留下小人性命!”
身后那人犹豫了片刻,在陈六而言,这短暂一瞬简直长过一生。
“看来为了保命,你什么都肯。羽之竟然有你这样的弟子,难怪被灭。也好,便给你一次机会。”
伏击者走了过来,在陈六耳边说了几句话,随后,他黑色的身影仿佛鬼魅一般,消失在长巷之中。在他身后,火舌挟带浓烟从茅屋中窜了出来,陈六像是死一般俯伏在地上,连最后看一眼妻儿的勇气都失去了。他一只手仍然下意识地紧紧握着扁担,另一只手中则是捏得粉碎、再也看不出本来形状的糖糕。
夜色已深,崇化坊中一座大宅依然亮着灯火。仓促间蒙上白纸的灯笼发出黯淡光线,反衬得四周更加漆黑如墨。后堂隐隐传来一声女人的嚎哭,凄惨厉烈,却又猛然顿住,仿佛是被人硬生生断成两截。
黑衣男子左手举着一支蜡烛,右手托住左臂。在他下方是一张大床,新髹的红漆如血色,床沿倒卧着一具尸体,胡须花白,面容干瘪,张大着嘴,现出十分恐惧的神色。双眉之间有一个圆形的血洞,血迹已干涸,看起来就像是第三只眼睛,和另外两只无神的眼一起,冷冷与他对视。
旁边一人早已扭过了头,此刻还是止不住地打起了寒战。无论是谁,被人从华丽的歌舞场、温柔乡中拖到这阴森可怖的地方,感觉都不会好过。更何况他是易秋楼,名满长安的贵胄公子,向来风流自赏,出了名的讲究舒适。只是身为雍州府长史,这案件确是他分内之事,脱身不得。黑衣人则是有“天罗地网”之称的荆烈,长安城中第一捕,也是易秋楼的得力助手。
咳了一声,易秋楼道:“如何?”
死者刘钧,是翰林学士,是死在铅丸之下。荆烈伸出右手,探入刘学士额上伤口,尔后收了回来,在鼻端嗅了嗅,这动作看得易公子一阵恶寒,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张芸香薰过的绢帕,捂住自己口鼻。
“与此前几人一样,铅丸入脑一寸。”仔细看着那可怕创口,名捕用一种司空见惯的平静语调说道,“力道拿捏恰到好处,是高手所为。”
“可是这屋子四面都有人看守,刺客是如何下手的?”
“伤口下斜,很明显,攻击来自上方。我已登上屋顶察看过,屋瓦有被移动的痕迹。就在此处。”
荆烈向前走了两步,停下,仰面。“看伤口情况,当时的情形必是刺客以声音或其他手段引得刘钧注目,然后就在他抬头的刹那飞出铅丸,将他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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