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馗黝黑脸上现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酒肆主人不再理他,一拉校尉,直向前走去。尉迟方有些不忍,道:“李兄,收留他也好。”
“多一个人,牵绊便多一分。”
“嗨,这是什么话,你又不是和尚,怕什么俗世牵绊。”
“哈哈。”
“不对,”听到笑声古怪,尉迟方突然想起了这位刚结交的友人吝啬性情,不禁狐疑起来,“你该不是怕多一人的花销吧?”
“哎呀呀,”酒肆主人一脸被说中心事的心虚之色,“看此人身量,饭量想必也少不了……若收留了,说不得是桩赔本买卖……”
“居然真是……”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尉迟回头远远见大汉还站在原地,偌大一个人,表情看起来沮丧得像是个被人丢弃的孩童,“你还当真忍心。”
“以钟馗之能,自然有他的去处。”李淳风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前走,“李某一介凡夫,管不了那许多闲事。”
“少来。当真不管,又怎会有人追杀?”
“一桩小事,适逢其会而已。还是说你吧,等我到这么晚,想必有很特别的事?”
“对。”想起了上午的遭遇,尉迟方神色也郑重了许多,于是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李淳风侧耳倾听,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木盒中的人眼……这么说来,尉迟你也是暗杀集团的目标了。”
“原来李兄也听说了铅丸杀人之事。”
“岂止听说而已。”酒肆主人摇了摇头,眉头却一直未舒展。尉迟方以为他在忧心自己,连忙道:“李兄不必担心,不是夸口,有这把刀在手,无论是谁,要想动我都须仔细掂量。”
“不是为这个。关于此事,我心中原本有一个假设。但你这样一来……”
话未说完,耳边响起清朗语声:“花月良宵,岂可空过。请来共饮一杯,如何?”
声音来自道旁河中,一只小小画舫,并无朱漆彩绘,单纯木色而已,形状却甚是精巧。尉迟方一怔,转头看向李淳风,对方却露出了笑容。
“郡主有命,不敢辞。”
校尉惊讶之意更甚,连忙往舟中看去。恰在此刻,玲珑通透的雕花窗悄无声息地支起,露出一张侧脸。秀长颈项微微低垂,清淡姿容,映着皎洁月色。一瞥之间,心中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风过处,恍惚有千万片花瓣在这瞬间离枝而起,飘飘荡荡,竟不知身在何处。
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只在通道尽头处有一点微光。然而距离如此之远,竟分辨不出是真实还是仅仅出自想象。朦胧意识中,两壁越来越窄,仅容一人,越往前走,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一片寂静中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与心跳。无论是谁,在这样的境地下总难免恐慌,方恪也不例外。黑暗中无形的压力令这个一向端方自持的人几乎要张口呼救,理智却分明告诉他,即使大喊也无人听见。
强压下心中恐惧,他一步步向前走,尔后,那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虽然仍是如萤如豆,却不由自主心生狂喜,脚步也加快了。
微光像是有生命,缓缓地飘移,周围景物也更加清晰。方恪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这里布置竟跟自己在华原的官衙一模一样,连桌椅也分毫不差,衣架上整齐地挂着他那件绿色官袍。案头笔墨犹新,他不由自主走过去看,纸上字迹极淡,看不清楚,砚中犹有余墨,于是提笔蘸了一下,啪地一声,浓墨落在纸上,迅速洇开。定睛望去,不由倒吸一口气,挣扎着向后退了几步——纸上一片鲜红,竟是血迹!方恪惊惶地抬头,官袍无风自飘,转了过来,赫然现出一个骷髅。空洞的眼神凝望着他,森森白牙,似乎正在狞笑。
“大人,大人?”
方恪猛地抬头,眼前一灯如豆,正发出温暖的黄色光芒。面前是长相忠厚的白须老者,正关切地看着自己。再看四周,哪里来的官袍,哪里来的骷髅,倒是桌上还摊着自己方才看的书,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也没有鲜血。他这才惊魂稍定:方才只不过是趴在桌上打盹,做了个噩梦。
“大人你没事吧?”
“啊,没……没什么事,多谢老人家关照。”
“这就好,方才巡查,听见这屋中有古怪声响,还以为方大人你叫我……”
“放心,我无妨。夜深了,你也快歇息去吧。”
“好,好。我就在隔壁,方大人有什么事,只管传唤。”方恪在华原安抚灾民之事,京中早已传遍,众人交口赞誉。对眼前这知礼而勤奋的青年官员,年长的馆丞甚是爱敬。
目送馆丞颤巍巍地带上了房门,方恪下意识地长出了一口气。视线停留在墙上挂着的绿色官袍上,他皱了皱眉,起身将它取下折起,手指不经意拂过下摆一处淡得看不出的污渍,突然触电一般缩回了手,脸上神情似乎是恐惧,又夹着一些黯然。
有些事、有些片段,并不需要特地记忆。譬如说某个花月良宵,无端邂逅一名女子。在当时不过一场惊艳,多年之后回想,或许面貌也已淡去,如同梦寐,但那夜花香与酒香,却还缭绕不散。对于尉迟方而言,这一夜便是如此。身在舟中,眼前是低眉敛袖的白衣女子,心却似真似幻,不知落于何处。
然而这一霎心情立刻便被身边之人破坏了。一只手伸过来,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尉迟方这才回过神,连忙转头。酒肆主人一脸诧异表情,却明显是佯装出来的。
“尉迟醉了吗?”
“啊,没,没……”这才醒悟方才拂云郡主在问自己姓名,连忙端正坐姿,道:“在下勋卫府尉迟方。”
“嗯,尉迟校尉。不知吴国公是你何人?”
“正是家叔。”
“难怪。”拂云笑容展露,如芍药初绽,“令叔武艺高强,为人忠义,是我向来佩服的。大唐江山有劳诸位扶持,请。”
举杯相邀,再放下酒盅已空。并不像一般女子扭捏作态,这位容貌俊丽的郡主饮酒竟颇有男儿豪气。尉迟方连忙干了自己面前那一盅,却因为饮得过急,猛地咳嗽起来,耳听小侍女扑嗤一声笑了起来,脸上顿时通红。拂云却转头看了侍女一眼,神色有责怪之意。
见此情形,青衫男子不动声色替友人解围,道:“如此深夜,郡主雅兴不浅。却不知是无心偶遇,还是有意安排?”
眼波流转,拂云不答反问:“都说随意楼的李先生未卜先知,何妨猜上一猜?”
“坊间传言,岂可尽信。”李淳风端起面前酒杯,目光并不与对方交接。烛光勾勒出线条分明的轮廓,染出淡淡光晕,却又将其余面容隐没在阴影中:“无心也好、有意也罢,斯时、斯地、斯人,才是最重要的。”
“哦?莫非李先生也要效仿江湖术士,以模棱两可之言诱出我的来意?”语气虽俏皮,但掩饰不住淡淡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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