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云见过大师。”
“郡主驾临,本该相迎,但寺中昨日有歹人潜入,些许俗务,要先行处理。”
“哦?”李淳风明知故问道,“有歹人入寺?可曾丢了什么?”
看了他一眼,僧人心平气和地道:“不曾。但歹徒杀了寺中僧值。”
“哎呀,就是那位元觉大师吗?”酒肆主人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可惜!可惜!”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元觉勤修佛法,涅槃之后必然已登极乐,也不为可惜。”昉熙垂下双眼,合掌道,“佛家对生死,原本看得淡些。”
“那么大师对自己的生死呢?”
话语中暗藏机锋,竟是步步进逼。昉熙淡然道:“如日之升,如月之降;如水之行,如风之逝。”
“好一个日升月降,风行水逝,”李淳风拊掌道,“但不知执著二字,又作何解?”
听他语气咄咄逼人,尉迟方不禁担心,暗地里拉了拉他衣袖。昉熙脸上露出微笑:“施主这般,便可称为执著了。”
哈哈大笑,酒肆主人躬身一礼,转头向寺外行去,另二人也即告辞。老僧端坐在椅上,双目微闭,神情淡漠,远远望去仿佛塑像。
“为何离开?”
“难道你有方法在老和尚的眼皮子底下溜进塔去?”
“……还要上塔?!”
“自然。”
“可玄奘已经层层看过,并没什么特异之处啊。”
“如果没有特异,如何解释二僧先后死亡的事实?”
“只怕又是无功而返……”
“这一次不会了。”李淳风双目炯炯,语气平静,“因为我已知道,元觉那一天到底看到了什么。如果所料是真,或许今晚便可知道详情。”
“太好了。” 白衣女子明眸如星,一脸跃跃欲试,“我也去!”
“不行!”尉迟方脱口而出,立刻又觉得太过生硬,连忙补充,“此行恐怕有危险,郡主金枝玉叶,怎能亲身历险?”
“莫忘了我是谁的女儿。”拂云下颌扬起,俊丽中现出一种英气,“虽比不过尉迟兄,也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
“这倒是,郡主巾帼英豪,李某甘拜下风。”
说出这句话的人脚步不停,懒洋洋向前走去,语气仿佛调侃。拂云不禁微愠,咬着下唇道:“本以为李兄是倜傥男子,没料到也……”
“岂敢岂敢,在下是真心之论。这‘手无缚鸡之力’用来形容李某这种无用书生还差不多,怎敢拿来唐突郡主。”
拂云这才有了笑容:“既然李兄也如此说,那便一起去吧。”
“不。”
“为何?多一人,多一份助力。何况……”
话说到这里突然顿住。李淳风看她一眼,淡淡道:“深浅难知,人若多了,照应不来,反而易生枝节。”
少女笑靥如花:“我信得过李兄,无论发生何事,以你的聪明智略,一定有办法护我周全。”
“我却信不过自己。”男子眼中掠过一丝怅然,“世事瞬息万变,翻覆只在反掌间。李淳风也只是个寻常人,岂能洞悉先机。”
“可是李兄……”
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酒肆主人转过身来,直视拂云双眸。
“不要去。”
这一声斩钉截铁,不容辩驳,目光却出乎意料地温和诚恳,甚至颇有温柔之意。这男子终日闲淡,偶尔谐谑,仿佛世间事浑不在意中,此刻突然露出不同于往常的正经神色,竟是分外动人心弦。拂云不由自主点了点头。青衫男子复道:“好姑娘。”
他说得自然随意,似乎对方并非金枝玉叶的郡主,而是平日里相熟亲近的女孩儿。一瞬间,红晕从颊至颈,在女子白如玉瓷的脸上蔓延开来。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旁一条小路,路上走着三个和尚。——其实真和尚只有一个,那便是最前头的玄奘,另外两人跟在他身后,僧袍僧帽,脸面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二人。
“真是晦气,”不习惯地拉了拉衣襟,尉迟方小声抱怨道,“居然要扮成这副模样!亏我还应承了于大哥后日的赌局,这一来,可不要输个精光。”
“为大唐江山,这点小小牺牲算得了什么?难不成忠义如尉迟大人,也要像李某这般做小人计较?”前方的罪魁祸首李淳风眼观鼻鼻观心,一脸肃然,看起来倒真像个佛门子弟,口中却也没闲着。
“阿弥陀佛,佛、法、僧是为三宝。袈裟在身,动静有丁甲神护佑,怎会晦气?”不问可知,说这话的是正牌和尚玄奘。尉迟方张了张嘴,想起口头功夫实在拼不过眼前这二人,何况如今局势,摆明二人是一搭一档,只得悻悻住嘴。
天色已晚,寺院生活规律刻板,僧人多半已歇下。三人一路行走,并未遇上什么事。刚到塔前,突然有人喝道:“站住!”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僧人,尉迟方不禁握住了僧衣中的刀鞘,李淳风却在第一时间按住了他的手。
“阿弥陀佛,是孝达吗?”
“啊,原来是玄奘师兄。”
名叫孝达的僧人秦州口音,身形魁梧,长相甚是憨厚。一见玄奘,连忙合掌施礼:“这么晚,师兄还不休息?”
“不忙。你在此做什么?”
“寺监说道,最近寺中有歹人出没,大家都要小心,因此要我来这里守塔,若见到生人便摇铃报信。”
一边说一边轻晃了晃手中铜铃,却被一只手顺势接过,愕然看去,正是李淳风。
“师兄辛苦了,不如我来代劳吧。”身穿僧袍的酒肆主人满脸笑意,十分和气生财。
“这……这怎好意思?”孝达一面推辞一面望了望对方:“不过,你是哪一堂的师兄?我怎么……”
话未说完,他颈后已挨了一记,登时双眼翻白,倒了下去。尉迟方抽回手,百忙中看了玄奘一眼。和尚倒没动怒,只是叹了口气,宣了声佛号。
“你们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点了点头,李淳风一拉校尉,叫声“走”,直奔塔下。
月光如匹练,将整座高塔镀上银辉,比起白日庄严,又多了一份神秘。
“那天情景你可记得吗?你要登塔,”酒肆主人走到塔前,站了下来,“这是你的位置。”又向另一边走了几步,“元觉在这里。”
“对。”
“嗯。然后呢?”
校尉记忆中浮现出当时情景:“他说,这塔是上皇敕建,还指给我看碑文。”
“没错。”退了两步,李淳风走到碑前立定,模拟元觉动作,“我记得,他刚开口就停住了,神情突然变得怪异,之后便一直魂不守舍。元觉当时很可能是发现了什么,而凶手说不定也在现场,察觉到了他神情有异,这才起意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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