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笑声,那人缓缓将蒙着头的毡毯取下,露出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
“你……你……”指着对方,尉迟方不知道说什么好。
“恕罪恕罪,让尉迟受惊了。”尽管如此说,恶作剧的始作俑者脸上丝毫看不出歉疚神情,“不过,是你刚刚说人鬼之道无异,我还道你不会害怕。”
“岂有此理!”直到现在,尉迟方才真正从惊吓中恢复,一张脸涨得通红,怫然道:“竟然如此作弄于我!”
“其实是想证明一件事。”
“什么事?”
慢条斯理地裹紧毡毯,酒肆主人笑容可掬:“即使亲眼见到一具无头尸体,也不能说明它是真的。”
笑意未敛,李淳风目光忽地一凝,尉迟方顺着他的目光抬头,顿时呆住了:就在对面,高达数丈的城楼上凌空悬挂着一个人,正在轻轻晃动。
相对活人而言,尸体一般不够悦目,但这样丑恶的死尸也甚少见到。此刻尸首已被士兵解下,抬到城墙边空地,呈仰躺姿势。在火光下尸体的面色铁青,双目半瞑,露出些许浑浊的眼白,一侧残缺的牙齿从唇边露了出来,使那张皱纹密布的脸看起来仿佛在笑——正是昨夜运尸车上男子。
李淳风默不作声,俯身瞧了一眼尸体,眼神不易觉察地亮了一下。尸体敞开的前襟里露出一个模糊不清的朱砂图案,盘曲如蛇,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这是怎么回事?!”尉迟方按刀怒喝,却无人答话,几个守城士兵窃窃私语,神色不安。
“还能有什么?鬼呗……”
“嗯?”旁边兵士伸手拉了拉嘴快的同伴,要他不要乱说。尉迟方沉着脸道:“有话直说,不要吞吞吐吐。”
那人本是个直性子的愣头青,此刻便道:“大人还不知道乱葬岗闹鬼的事吧?那里的尸体常常无故失踪,却又不是被野狗拖了去。一到夜半三更便有奇怪的声响,都说是鬼砌墙……您想,要不是鬼怪,谁能把尸体挂在那么高的城墙上?”
尉迟方看了看那城楼,高达数丈,边上并无立足之处,确实想不通是如何挂上去的。再看尸身,面色铁青,浑身上下没有血迹破损,也无格斗痕迹,想到昨日的遭遇,他心中不禁有些发毛,但还是力持镇定,斥道:“不要胡说!”
年轻士兵心有不甘,争辩道:“小的没胡说,他们说小人胆大,运尸体的事都推到我身上。上次运了三具尸体去那里,转天就不见了一具,若不是诈尸,那就定然是回煞……这可是小人亲眼见到的。”一面说,一面伸长脖子望了一眼尸体,突然面色大变,叫了起来:“啊!是他……就是他!”
“什么?你说是谁?”
士兵声音发抖:“就是这个人……那尸体……前几天我亲手收敛的那具尸体……”
“你是说,这人是你收敛过的死人?!”
“没错,一点没错……这么奇怪的样貌,脸上还有伤痕,绝不会错,肯定是他。”
“什么时候?”
“大概六天前。”翻着眼想了一阵,士兵犹豫地说,“也可能是七天……就死在这城墙之下。”
“决不可能!昨晚我还见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尉迟方猛地住口,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只听扑通一声,却是那士兵的双脚再也支撑不住自己身体,软倒下去,抖成一团。
几天之内,各类奇怪的消息仿佛长着黑色羽翼,飞遍长安城各个角落,使得原本因为灾荒而惶惶不安的人心更加浮动。有人指天发誓曾亲眼看到乱葬岗中人影出没,也有人说运送尸体的车辆一到城外便不知踪迹。这对于刚刚更改年号的朝廷来说是一种极其不利的情形,别有用心的谣言甚至影射到了不久前发生在玄武门前那场剧变。对此,朝廷只有派出更多军队在城中来往梭巡,以安定人心,维持秩序,同时严查源头,将蛊惑人心者捉拿下狱。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重大军情:负责监管北方动态的李靖部得到密报,突厥发生内乱,情形不明。仅仅一年之前,颉利可汗曾率军一直打到距长安四十里之遥的渭水,虽然后来被唐军逼退,但这马背上的彪悍民族一直是王朝的心腹大患。此次雪灾也将饥荒带到了牧民之中,据说这便是内乱的缘由。然而根据以往惯例,饥荒也是掠夺的开端,为了生存,北方民族并不介意踏平邻邦的茅屋,或从各州府所剩无几的存粮中掠走最后一颗粮食。
在这样紧张晦涩的气氛中,却有一处仿佛丝毫不受影响。朱雀桥边有一座雕梁画栋的阁楼,刚过酉时,已是灯火辉煌,车马盈门,连风从此处经过,都似带着一股轻柔暖意,令人浑然忘却世间诸般烦恼。
这里正是长安城中久负盛名的明翠阁。此间主人复姓公孙,原为隋末教坊乐正,技艺出神入化,尤擅琴艺。据说此楼刚刚建成之日,他曾在阁中抚琴,引得一群翠鸟齐集于此,明翠阁之名由此而来。一班女弟子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相交不是公子王孙便是名重一时的文人骚客,镇日丝竹悠扬、舞袖翩跹,温柔乡如同仙境。
“五姊,五姊!”随着清脆的呼唤,珠帘倏动,露出一张俏丽脸庞。虽非绝色佳人,却有一双灵动的眸子,巧笑嫣然,秋波微转之间,流露万种风情,正是那日尉迟方救下的女子柳五娘。
“嗨,你在呀!”方才呼唤的女童笑嘻嘻地说道,“孙司马府中来人,他母亲做寿,要请姑娘过府弹琴呢。”
唰地一声,帘幕重又放下:“什么司马司牛,不去!”
听得出声音中的气恼和失望,却因为其中夹杂着爱娇,别有一番韵味。
“好五姊,莫拿乔。”女童陪笑道,“是‘他’点名要你去呢。”
柳五娘咬着嘴唇,一面将衣袖拉起,遮住半边面孔:“‘他’的话,为何我一定要听?既然他应承了,何不自己去?”
“咦,这可不是五姊的真心话吧?”
“你又知道了!”掀起帘子,女子笑骂道,“小小人儿,偏偏有这么多门道!”
见她笑了,女童趁机涎着脸道:“姊姊你就答允了吧。不然的话,五姊将来嫁五姊夫的时候,我便跟去,看你还怎么跟姊夫亲热。”
柳五娘啐了一声,甩下帘子:“等我梳妆。”
铜镜中映出一张春风满面的脸,如碧桃带露盛开。先取过案上牙梳,细心整理散乱的鬓发,再将一支赤金点翠的金雀簪斜插在发髻之中,突然她惊叫了一声,面无人色,手中玉脂盒啪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铜镜之中赫然现出一个苍白人影,幽灵一般无声无息。
尉迟方大踏步走入随意楼,环顾四周,不觉微微一怔:店中空空落落,只有那名叫摇光的少年,手捧账本正襟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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