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町和隆龙哪肯罢休,跟老太太撒娇了:“说完这句话,我们马上推您去卧室,好不好,拜托了——”
紫姨用嘴朝曾佐一努:“曾佐不是已经把答案说出来了嘛。”
啊——还真是一块冰,愣是把人给……烫伤了!
这回严大浦听出道道儿了:“别走别走,紫姨。这一回,粗人我真的有点儿……开窍了。”
“那就再多说八个字——佛说,‘万法为心’;我说,‘举一反三’。前面四个字,算是玩儿宗教;后面四个字嘛,算是玩儿科学吧!诸位,明儿见。”
紫姨说完,摇起挂在轮椅把上的小铜铃铛,很快就传唤来那位终日无语,耳朵永远醒着的老独头……她留下自己大眼儿瞪小眼儿的牌友们,径自睡觉去了。
十九号院儿这边儿,紫姨讲着故事的时候,二十五号院儿里的“故事”,也谱写出了腥风血雨的最后一章……
那天深夜,陈佩兰突然发现,有个人在高子昂的书房里,鬼鬼祟祟地翻弄东西。她赶紧偷偷打发身边一个下人,去给父亲报信儿;一边躲在书房门口,观察着屋里那个人的动静。
陈家老爷子最近因为家丧连连,每天借酒浇愁直到深夜。当听到下人跑来报告说,有贼跑进了高副市长的书房。马上就带一个体格魁梧的男下人,每人手提着根手腕粗的硬木棒子,匆匆地跑来……
陈老爷子见大女儿正在向光线昏暗的屋里,紧张地窥视着。他也蹑手蹑脚地凑上去,努力向书房里面发出响动的地方望去——
家里难道真的正在闹贼不成?从那贼子弄出的声响,就能够听出,那人有多么着急、多么张皇失措……书房里结实的红木柜门,被用力撬得发出刺耳的“嘎嘎”声。
仗着酒力,血气上头的陈家老爷子大吼一声,自己率先就冲进漆黑一团的书房里。那个年富力强的中年男人二话没说,对着半蹲在地板上那个正在用铁器专心撬动柜子铜锁的人影,举手就是重重的一棒子!
那人影应声倒下——头颅中迸出的鲜血和脑浆,喷溅了陈家老爷子一身一脸。下手过重——当时他的脑海,似乎瞬间也掠过这么个念头……
“快,掌灯!掌灯!”
知道“贼人”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了,不知是谁在昏暗中发出了需要光明的提示……灯亮了,呈现在陈氏父女眼前的,竟是个再直截了当不过的悲剧结局——
棒下毙命的,竟是陈小宝。
“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就是个招了魔鬼、妖怪、讨债鬼诅咒的院儿!”
这下,从家里的每位主子到每个下人,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了。
面对接二连三的悲剧,陈佩兰的母亲当天晚上就在厨房——那个她颐指气使、乐此不疲的一个地方,悬梁上吊。
紧接着,陈佩兰的父亲在皇粮胡同的黑暗中,留下一串听不出是大哭还是大笑的噪音,从此消失了身影……
家里所有的下人,连跟太太讨了工钱再逃的心都省了,一个不拉地仓皇离去……这个曾经辉煌,曾经繁荣的大宅门,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一片死寂。
看上去,这是一个偶然的误伤事件。
黎明前,当严大浦闻讯带人赶来,他看到陈小宝那甚至没有被触动过的尸体,手里还握着一把铁钳子……
被找到的陈佩兰,正依偎在双目失明的祖母身边。这祖孙两代的面庞,呈现出了同样的……淡定?麻木?亦或是万般无奈后的大彻大悟?
老奶奶保持着手握佛珠、庄严端坐的姿势,已经魂飞西天。陈佩兰已彻底地神形分离,成了心智不醒的一具活死人。
大浦久久注视着眼前这石头般冷冰冰的一双人形,晨曦中那默不做声的白发人与黑发人,顿使他的胸膛中涌起了无限的哀伤……
找到葛巡警报了案的那几位高家下人,把惨案发生的前因后果,总算讲述清楚了。不能不感激他们直到决心离去,最后还没有忘记,要为这上海一家人中,唯一能够说得上和善些的陈佩兰和老奶奶,澄清那场事故的真情……
陈佩兰已经无法承担,也不能感激了。大千世界的所有恩怨情仇、生死福祸、苦乐贫富……都不再会在她的心中掀起点滴的波澜。心如死水,万念皆空——她没有捻过一圈儿佛珠,似乎转眼便实现了彻底超然物外的真无境界。
一场失去了被告和凶手的案子。
整个皇粮胡同,再一次被震撼了——所有的家庭都关起门来,议论纷纷……
传说中一度出现在北边灯芯胡同那神秘的“高个子女人”,人们却一致认为,那就是二十五号院真正的女主人——生死下落不明的冯雪雁。正是她那神秘的阴影,实现了这场复仇的大手笔——
冯雪雁其人何等的门第中人?她的命,自然是贵得绝非凡人可比。这位民国元老的千金做什么,都将不同凡响。无论是曾经一介布衣的副市长高子昂,还是那偶然得志的陈姓一家上海人,谁都甭想看她的笑话儿,当她的家。
难道,真应了陈家唯一从来也不曾糊涂过的一个人——瞎眼奶奶说过的话:陈家人是“命里只合三升米,走遍天下不满斗”吗?
十九号院儿里的紫姨沉默了,跟几天前滔滔不绝讲述故事的那个女主人,判若两人。
曾佐轻轻拂弄着手里的纸牌,他似乎是在思索,其实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他是怎么也没有料到,眼前竟出现了如此简单、如此残酷的一个结局……
至今,只有曾佐一个人知道,冯雪雁在离开北京之前,把法定产权属于自己的这座二十五号院儿的房契,包括汽车在内许多浮财的产权证明,统统留在了自己的私人法律顾问曾佐的手里。
无论是一度小人得志的高子昂,还是鸡犬升天的陈佩兰一家,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始终是生活在一场财产的幻影之中,始终生活在属于别人的屋檐之下……
曾佐毫不怀疑,那个企图敲开姐夫屋里红木柜门的陈小宝,只是急于为了找到这所房子的房契。皇粮胡同里早有传闻,他在外面欠下大宗的赌债和毒债。
而促使他匆匆孤注一掷的,也许就是因为,在陈小宝丧生于亲生父亲棒下的头天上午,曾佐以“产权代理人”的身份,翩然出现在二十五号院儿的门里……
他不过就是装模作样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煞有介事地敲敲砖墙,弹弹廊柱罢了。严格地说,曾佐没有必要撒谎,也没有撒谎——他就是名副其实的产权代理人。
他的出现,无疑带给陈家所有人一个客观的“暗示”:这个家里已经有人,开始着手出售房产的打算了。
当时,陈家竟没有一个人敢对他提出任何质疑。因为自从住进这座豪宅,感动得甚至好久都舍不得使用抽水马桶的这家上海贫民,谁都未曾亲眼见过,也许甚至没有来得及想到:皇粮胡同二十五号这座宫殿般的所在,毕竟是存在着“所有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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