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巡警老周,紫姨自然会首先想到与自己形影不离的那只小白狗“点儿”。
点儿并不是周围人们想像得那般血统高贵,不过就是这位常年负责皇粮胡同一带居民治安的老巡警,在一个寒冷的下雪天,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狗仔,用紫姨的话形容,“就像一团儿脏不啦叽的毛线球儿”。
老巡警请求紫姨,能够给这小生命“一个前程、一个家”。同时,他把分娩时就随妻子一同死去的儿子的乳名“点儿”,也一起留给这位坐在轮椅里的贵妇人。
何四妈当时坚决反对——怕虱子、怕跳蚤、怕掉毛、怕咬人、怕染病……终究还是在紫姨的坚持下,用热水给点儿洗了十一遍澡,才允许它正式成为女主人的伴侣。
从此,紫姨无论是呆在书房里看书、坐在轮椅里散步,还是去吃饭、睡觉、会客、打牌……任何时候,点儿都会伴随左右。不久,这小家伙还学会了帮紫姨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绢、烟盒……带给了紫姨最平实也最不可或缺的亲情和快乐。
紫姨常说,自己最难以承受的,就是点儿那双对人类充满着“无条件信赖的眼睛”。点儿这无语的小东西,令过去从来也没有养过宠物的紫姨相信了“缘分”二字的真实存在。
何四妈发现,自从听说周小月出事以后,连紫姨望着小点儿的眼神儿也变了。变得凄凄惶惶、犹犹疑疑的,猜不出她一个人都在揣摩什么心事儿……
皇粮胡同熟悉这位老巡警的居民们痛心地商议说,老周已经好几天米水不沾牙,他傻了似的,一个人抱着女儿的小荞麦皮儿枕头,缩在炕上发呆。街坊邻里们送到老周家的蒸馒头、贴饼子,甚至煮鸡蛋,统统原封不动地堆在炕桌或窗台上……
这可怎么办呢?谁有法子,好歹能让老周他哪怕是喝口米汤呢?
“被害人周小月”的尸体,很快被送到警署指定的一家医院停尸间,进行严格的保存,有待专业法医及其他有关人士的进一步调检……
紫姨和曾佐,先后都阅读了周小月的抢救记录与尸检报告书。秋姗花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才完成这份儿对她来说,最难落笔的职业文件……
秋姗亲笔书写的抢救记录与尸检报告,一份儿正本已由严大浦连同案发现场的搜查报告一同,上交到了总署。从那一行行仿佛泛着血腥气味儿的文字中可以看到:
从死者身体里外遗留的大量精液来看,可以肯定李小柱提供的证词——参与实施了强奸的犯人,至少是在两个以上;
从死者会阴部和子宫本身受创的严重程度看,那是并非仅以异性的性器官所能够造成的创伤;
从死者全身的多处外伤不难看出,犯人与死者之间,曾经发生了剧烈的搏斗;
同样,死者的挣扎和反抗,导致了更加疯狂的报复。
有几个可以证明这一结论的论据:一是死者的几颗门齿,都曾因为过分用力的撕咬,明显地松动了;二是死者的手指,有发生了由外力造成的三处骨折和不同程度的韧带扭挫伤;三是几乎所有指甲缝里,都残留着显然是犯人的皮肤残渣……
如同秋姗一样,严大浦对部下老周的遭遇,陷入了十分情绪化的悲愤。他们两个因此都没有心思到紫姨家去玩牌,却又无法不到紫姨那里去寻求办法。尽管还是十九号院那曾经令人温馨、愉快的小牌室,因为大浦和秋姗的满面愁云,呈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压抑气氛。
紫姨突然用轻松的语气提议说,明天下午由秋姗陪伴自己,应邀到钱府的院长夫人那里去喝茶……她根本就不听秋姗“跟患者有预约”的托词,断然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整个晚上,只有紫姨前所未有地说了最多的闲话:院长夫人朱雨馨是如何的儒雅渊博,院长公子钱胜晓是如何的礼数周到——他从小不就是咱们皇粮胡同几位大户人家的“孩子头儿”吗?
可不像咱们在座的孙公子呢,人家钱胜晓钱公子就是有出息,就是聪明过人!听说马上就要上大学了,也是按照他老爷子的安排,直接升入清华的法政系。
更不像隆龙那个就知道玩儿麻将的失职娘亲,人家钱公子的妈妈多么出色,多么儒雅!才真叫作是“家风传世、教子有方”啊——
只要看见家里有客人在座,钱公子都会主动上前行礼打招呼呢。如今的公子哥儿,能够被调教得如此知书达理,他那位身为北平高法院长的家父大人,不但不会丢脸,指不定心里多喜欢了……
凡此种种,事无巨细的,孙隆龙都快被紫姨那反常的唠唠叨叨,哄到梦乡“爪哇国”去了。
小町心想:老太太也不看看秋姗和大浦那两张脸,就像全北平的人都欠了他们俩的滔天血债。
秋姗极为罕见地不是靠着曾佐,而是紧挨着那个“土包子”严大浦而坐,仿佛他们已经结成了一个复仇的钢铁同盟。在这种时候,老太太居然还有心思兴致勃勃地大聊特谈街坊邻里的家长里短,什么意思啊?!
那个一向讳莫如深的曾佐,依旧一言不发地摆弄着手里的扑克牌,只是没有弄出一点儿声响——只有他,似乎是在用耳朵把紫姨的那一堆“闲话”,吸进脑壳的深处去了……
秋姗还是勉强听从了曾佐的意见:“无论如何”要陪着紫姨一起到钱院长夫人那里去坐坐。“不过就是点把钟的应酬么”——曾佐看似漫不经心地劝说道。
在钱府的大门被敲开后,院长夫人马上就亲自指挥着四个高大强壮的门卫,把紫姨连人带轮椅,用八只大手轻而易举抬进了高门槛里面。
秋姗的脑海突然一个闪念:一个几口之家,单是把大门的,平时就养着这么些个壮汉,还不要闲出毛病来?!怪不得本来四只手就可以完成的工作,在这里却要多余地伸出八只来。
难道,紫姨是在用这种方法向自己暗示……他们?
钱府的院子,果然是值得一游——那被漆成朱红色的百米回廊,就是皇粮胡同的独一份儿。
在这艳而不俗的通道里行走,秋姗可以想象得出,每当细雨迷蒙或是雪花纷飞的时候,步履从容地穿过这长长回廊的主仆们,眼前时刻都离不开园林中花木和奇石组成的美景……那是何等的惬意。
难怪昨晚紫姨在闲聊时还说,精心地保存了这座前朝公主府的原型旧貌,院长夫人实在是功不可没。置身于这样的庭院中,秋姗一经联想,便是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一般——
遥想当年,那玉塑牙雕般的满族格格,身边围绕着娇声滴滴的几个女伴儿,她们个个身着绣花红缎的高领旗装,衣襟、袖口上的“十八镶”五彩缤纷,梳着油亮的“二把头”,踩着高高的“花盆底”。在这美丽的园林中,要么摘花扑蝶,要么抚琴吟诗……
穿过前院和中院的回廊,便是第三进院子。那一派宁静致远的气氛,更浓厚了一重……显然,这里便是平常客人不得入内的“后宫重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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