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佐惭愧地低下头,轻轻为大浦抚平了被自己抓歪了的衣领……
他承认自己如此失态,内心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作为一个名律师的职业尊严,受到了一个司法界小流氓其实并不高妙的挑战。结果竟然是一败涂地!紫姨似乎看穿了曾佐内心的秘密,她微笑地拍了拍这个自己最器重的“大将”的肩膀:
“君子报仇,未必十年。”
最后,她对所有的牌友提出了一个冷冰冰的问题:
“各位,回答我——那些把老周父女毁掉了的人,是不是必须严惩不贷?是不是绝对不可饶恕?认为是的,就举起你的手。”
在她的面前,五只手,没有任何犹疑地竖了起来。
皇粮胡同恢复了平静,消失了身影的巡警老周,也逐渐在人们的记忆中,随着盛夏的暑热,一起退去了、淡漠了……
胡同里,不再容易听见小贩沿街叫卖酸梅汤和冰镇山楂糕的吆喝声,深秋时节来临了。
北平最美好的时节,莫过于秋天了。瓦蓝瓦蓝的天空中,几朵白云会让人联想到丰收的棉花……
城郊盛产的水蜜桃、葡萄、樱桃、沙果、甜杏……纷纷被果农们肩膀挑、小车推地直接送进了胡同。经过年复一年的交往,已经熟络儿的主客们互相间打着招呼,说道着乡下的年景,问候着老人的健朗……
紫姨也收到了九号院女夫人久违的邀请,带着自己没心没肺的干女儿小町子,到公主府去品尝时令鲜果。
小町不是第一次陪着紫姨光临这皇粮胡同最气派的宅第,她最喜欢的是公主府门前那对古老的石鼓门墩儿——金鸡报晓的精美雕刻匠心独具,已经被无数人的手摸擦得发出了光亮。
每每走到“公主府”门前,她就会想起儿时挂在嘴边的歌谣:小小子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
今天,她关心的除了那桩大事情之外,就是那位号称“儒雅渊博”的院长夫人朱雨馨,在经历了那一场生死攸关的大官司之后,又开始烹香茗、邀雅友,将要请她们娘儿俩享用什么令人惊喜的天下珍奇——那无疑是一种快乐,每次都会不同凡响。
一个贵夫人,竟能够“高贵”到了这种境界,也可谓是值得小小一书的题材了。小町的确曾经对院长夫人提出过,想请她动笔为报社的副刊,写些诸如“雅说饮食”之类知识性趣味性的花边儿小品,当然是被那位夫人未加考虑便予以婉拒了。
天气微微凉爽了,钱府后院的十几盆菊花,开放得五彩缤纷、风情万种:雪白、艳黄、绛紫……令人望之便不忍离去。为此,主人还是将茶座设在那个三角凉亭里。
今天的院长夫人,身穿一件酱色薄呢旗袍,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开司米对襟外套。一朵菊花造型的黄金别针上,镶着刻工精巧的翡翠色叶片儿……全身上下透着与秋光十分和谐的情调。小町从来认为,在皇粮胡同里,气质和品位能够跟自己的妈妈平起平坐的,也就是这位九号院的朱雨馨了。
这一次,女主人并没有过多在茶上做什么文章,一壶上好的茉莉花茶,与围绕在凉亭周围的名贵秋菊,仿佛一起泛着清香……
上了茶以后,只见年轻的女仆轻移莲步,竟为她们端来一只小砂锅,然后摆上拙朴而手工精细的小竹笸箩。打开小砂锅盖子,小町差点笑出声来——
栗子,竟然是一锅煮栗子!颗颗浑圆饱满,五香俱全的蒸气扑面而来……
紫姨也被逗笑了:“夫人,今天,您栗子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朱雨馨先是连声劝客人“尝尝”,自己也一同兴致勃勃地动手剥起栗子来。小町毕竟是年轻,动作也泼辣,一口气就是三颗栗子仁儿滚进了嘴里——不吃也罢,这一旦尝到便不肯罢手了……
每年入冬,小町可没有少吃那明火大锅现炒现卖的糖炒良乡栗子。不用说那几家著名的干果铺子,就是路边的小摊儿,充满诱惑的那股子甜香味儿,也令人垂涎三尺。
但钱府今儿个这煮栗子,却是全新的体验:当年收获的新栗子,口感粉中带沙,甜中有咸,一股别有风味的栗香,真是笔墨难以形容了。
钱夫人和紫姨看着女孩子贪婪、率真的吃相,也不约而同地相视而笑了。
钱夫人依然是那样缓缓而款款地道来:“北京的栗子又甜、又糯,人们俗称糖炒栗子。实际上呢,却是煮栗子吃起来更有味道。煮栗子不是白水煮,而是卤煮五香栗子。煮前先把生栗子每个连皮切个十字刀,然后加进少量的盐、花椒、桂皮、八角大料,在火上加水慢慢煮,煮得越透越好……北平人常说‘良乡栗子’,其实北平附近最好的栗子,并不一定出产在良乡。柴桑《燕京杂记》中有记载说,‘栗称渔阳,自古已然。尤以固安为上。’固安县地处城南,而大多数人总以‘干鲜果品来自城郊西山’者为多。所以那城西的良乡栗子,就大大地出了名喽——今儿个,我这一锅让紫姨你们娘儿俩见笑的,便是我特地放了一个出身固安县的卫兵几天探亲假,让他给我背回了五十斤的新栗。”
紫姨也笑着赞不绝口:“在夫人这里,平平常常的一个栗子,也能吃出这么些学问来呢!”
如果不是有着周小月姑娘遇害的成见,朱雨馨是一位何等富于魅力的人物啊!手里剥着栗子壳,小町的脑海里,不由得掠过了这样的念头。
只听两位贵妇人的话题,就从这栗子说叨开了……今天的紫姨,一改往常对院长夫人洗耳恭听为主的惯例,破天荒竟也开口说叨开自己的“栗子经”来:
“夫人可知道,从皇家园林承德避暑山庄往密云、北平方向来的路上,有一段明长城。长城脚下那小地方,好像是叫‘兴隆’。过去也属皇家狩猎场的领地,曾经还是李自成攻打故都北京的一个口子……我知道,那里出产一种鲜为人知的小栗子,大多是一个毛果皮儿里面就包一颗果实。形状圆溜溜儿的,味道特甜。听说,从前也是进贡御前的干果山货。我认识一个商人,就专门把这种栗子输出到日本去。独家生意,做得还真赚呐!据说,那东京浅草寺和横滨唐人街上叫卖的‘天津甘栗’,大多也不是西郊的良乡栗子,而是无名无姓的兴隆栗子呢!”
钱夫人哪里是一个愿意放过这种“情报”而不予追究到底的人呢。闻言后马上便开了口:“若不是太费心思,紫姨您可否请那位做栗子生意的朋友,到时也给我儿匀个十斤、八斤的?”
“这能费多大的心思呢,看夫人您客气的!按说,本来还是我给他深山淘出的宝贝呢!”
紫姨这话,连小町都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停下了剥栗子的手,心里琢磨着:这回,咱家老太太那个什么“兴隆栗子”里,又卖的是什么药哩?
紫姨果然也就顺水推舟地白话开了:“就是我这个傻丫头,总在路边上买那大铁锅现炒现卖的糖栗子,被咱们皇粮胡同原来那个姓周的老巡警给看见了。有一天,就给我家送了一小包来——原来,那周巡警就是兴隆乡下出来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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