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混在那些永远一肚子“怀才不遇”的前辈们中间,递烟点火,竭尽殷勤、讨好、恭维之能事……显然,那个“小段子”段越仁和“幽灵”梦荷儿在他们中间,早就成了大伙儿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小段子,我早就说他是个死心眼儿了。人家梦荷儿,虽说也就是个三流的角儿。可再怎么也不会看得上你一个跑龙套、当替身的小棒槌嘛……”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段子刚到咱们这一行来混饭吃的时候,还真没人待见他。就是梦荷儿对他能关照就关照。八成,因为听说小段子是个亲妈早死的孩子,忒可怜他呗!”
“可不是嘛,但凡有出镜的机会,梦荷儿就使劲儿把他往前推。小段子鞍前马后地跟着叫‘荷儿姐’,也是再自然不过的。这梦荷儿突然割腕自杀,把咱们小段子的魂,也给‘割’断了似的。”
“他一准儿是气昏了头,才突然去演了那出‘荆轲刺秦’的好戏……”
“我看啊,那小段子可不是因为昏了头,才冒死上演了那一出。相反,他是因为比谁都明白,才横下一条心杀出场的!相信我的话,小段子啊,人小鬼大着呢,他心里比谁都明白!”
“德宝大哥,您把戏码儿说白一点儿行不?他一个小屁砬子,能‘明白’什么啊?人家梦荷儿,好歹还是个权势大人物金屋里藏的‘娇’,他小段子就是知道点什么,又能把人家怎么样?!”
“再说,没有点儿靠山,哪个女孩子就能想红便红,想紫就紫呢?”
“听说梦荷儿自杀前,靠上个‘后台老板’。还听说公司已经定下了一部本子,决定让她出来演女主角的。小段子高兴还来不及呢,跟着这位‘荷儿姐’,他不是多少也能混上一段‘开口戏’啦!”
“问题是,谁把梦荷儿给逼得非去割腕儿寻死不可……我把戏码儿都说到这个程度了,该听明白了吧?行了,不能再嘞嘞啦——祸从口出,祸从口出……”
孙隆龙就盯死了这个后悔“祸从口出”的老替身演员“德宝大哥”。收了工,他便死乞白赖的,说什么也要请人家去吃夜宵喝小酒。
这个叫德宝的,是个爽快性子的东北人。生得膀大腰圆,一副好身子骨,可惜就是没读过几天书。前脚说完“祸从口出”,后脚几杯衡水老白干落肚,就又接着“嘞嘞”开了:
“我跟小段子交情不错,大抵知道他为啥拼死要演‘荆轲刺秦’那么一出。还不就是他认定了……梦荷儿的死,跟那位副市长夫人有干系呗!”
“德宝大哥,你瞎编呢吧?人家堂堂的副市长夫人,还能够跟梦荷儿一个小戏子过不去啦?”
“我跟你说吧孙老弟,梦荷儿死了以后,小段子的心,就不在争角色出镜上边了。他跟我说过,他亲眼看见了……”
“来来来,满上,满上……德宝大哥,您接着说,小段子都看见什么了?”
“小段子就跟我一个人说过,梦荷儿寻死前的几个星期,就已经打不起精神来了。出事儿的那天下午,又没有按时来拍戏,把导演都惹火了。小段子是担心有什么不妥,晚上才到梦荷儿家去了。可又不好冒冒失失就敲门儿进去。因为,他看见有个体面的女人,把车停在小金丝胡同口儿,就进了梦荷儿的小院儿。想必是位有身份的客人,他就在外面干等了半个时辰。等刚才那个体面女人出来时,接着,又跑出来个男人……”
“小段子说,那个跟着跑出来的男人,一看就像是个靠溜门儿撬锁吃饭的贼。就是那个男人好心告诉小段子,说屋子里面有个女人倒在地上,流了好多的血……小段子这才跑进去,一看可了不得啦!就是他自己雇车,亲自把梦荷儿送到医院去的。可惜啊,太晚了!大夫说,哪怕就是早个十几、二十来分钟,说不定梦荷儿也有救呐——”
“小段子就没跟德宝大哥您说,那个体面女人是谁吗?”
“开始,小段子好像也搞不清楚。就是觉得面熟,加上天黑,看不真切。可还真巧了——有一天,一个洋人的什么文化代表团,到咱们公司的大棚子来看拍戏。自然是有好几个中国的官场大人物也在场陪着。正好赶上那天有我和小段子的戏,就在棚里等着听招呼呢。那些参观的客人里面,有个特体面的高个子中国女人,跟洋人还叽哩哇拉地说洋文……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小段子的脸色不对了。我这可是瞎猜呵,一准,是那个会说洋文的体面女人,让他想起什么来了……”
“那小段子后来就没跟德宝大哥您说说,他到底想起什么来了?”
“那没说。不过,我这是瞎猜——小段子这次玩儿命闹出了那场“荆轲刺秦”的好戏,终究还是为了梦荷儿的事儿。俺们这帮‘跑龙套’的哥们儿姐的,开始也都挺纳闷儿,人家一位高高在上的大副市长夫人,怎么就得罪的着你个小段子?再说,你小段子也配人家‘得罪’吗?!”
“这事儿,是够怪的啊——大哥,可小段子跟您那么些年,他总不会是那种吃饱了撑的要找死玩儿楞头青吧?”
“出事前不久,小段子倒是跟我说,他又碰见了那个贼,那个给他报信说,梦荷儿在屋里流血的人。还说,他们就是在梦荷儿的家门口碰见的……”
“那后来呢?”
“听说书呐?‘后来’……没啦!”
“德宝大哥,这相片上的人,您看认不认得——”
孙隆龙拿出了一摞子照片。德宝显然是开始有点迷糊了,瞧了好一会儿,指着小町在二十五号院的舞会上,偷偷为费阳拍的一张照片:
“这位像是见过……哦,想起来了,说是咱们这儿坐第一把交椅的摄影师赵先生留洋时的老同学——好像是个画画儿的。她到大棚里来看过拍戏,拿着个大本儿坐在一边,给演员画像来着……”
那天晚上,活该孙隆龙倒霉,为了把直喝到烂醉如泥的大个子德宝送回家去,累出一身臭汗来……
严大浦叫附近的小酒铺子,送来了几个小炒和两壶白酒。
他特地命令狱警把段越仁提出来,一官一犯,这两人也对着喝了一个晚上。他们从唠家常,到聊女人……大浦本是穷人家出身,他跟底层的庶民百姓打交道,一向会表现出毫不做作的亲切、随和。
段越仁也是个苦孩子,生母病死得早,在大栅栏那家大观楼影院当个小员工的父亲,讨了个后娘。后娘自己没有生孩子的时候,还把他当回事儿。后来连生了三个弟妹,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小段子长大了一点儿,就常跟父亲到影院去。他帮忙清扫场子里观众留下的满地瓜子壳儿、掸去座椅上的灰尘……后来,还被特别允许拿个小手电棒儿,给迟到的观众带过座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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