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天天过去,七月七日的七夕节夜到来了。木屋也买回一株大竹叶,插在院子一隅,并在窄廊摆上供品。所幸这天没下雨也没乌云,银河高挂天空,像天女拖得长长的下摆,看起来很美。
大杂院出身的阿信,以前从未如此风雅地过七夕。来到月光映照的院子,她深深咀嚼自己的幸福,另—方面又感到有点悲哀——啊,阿爸自己一个人不知道在做什么。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感到耳后好像传来一声同样深怕别人听到的叹息。
阿信悄悄回头,看到阿静垂着头,站在竹叶旁,上面挂了许多五颜六色的诗笺。看来,她好像在哭泣。
阿信挨近她,搂住小姑的小小肩头问道:“怎么了?阿静。”
阿静将头贴在阿信粗壮的肩上。
“嫂嫂,我很哀伤。”
“为什么这么哀伤?”阿信对着她笑,“像阿静这么好的姑娘,不会有什么哀伤事的。”
“不,我一点都不好。”阿静撒娇地摇头,“你看,我长得这么丑。我再怎么等待,也等不到牛郎那样的人。”
平时因忙于日常生活而遗忘了的那个疑问,此时又猛然冒了出来。阿信伸出手捧着小姑细长的下巴,抬起那张美丽的睑,凝视着她的双眼问道:“阿静,你跟阿铃为什么都认为自己长得很丑?去照照镜子,不然也可以去照照水洼。像你们这样漂亮的姑娘,就算找遍全江户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
阿静用手背抹去眼泪,寂然地寞着说:“谢谢。因为嫂嫂很体贴才这么说吧。可是,我跟阿铃都明白,我们真的丑得可怜。”
阿静伸手摸着挂在竹叶上的诗笺,“今天我也在诗笺上写了愿望,希望我能变漂亮—点,可是,我知道那根本是做梦。根本一点用都没有,因为容貌是不会改变的嘛。”
阿信小心地问:“阿静,你跟阿铃的心病,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
阿静没有回答,但阿信认为绝对是因为这样。这两个孩子,明明长得这么美,却不这么认为,就像有些人明明穿着绫罗绸缎,却以为穿的是破烂衣衫。
不,或许不是以为,在这两个孩子的眼里,也许真看成这样了。阿信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搞不好,繁太郎也一样?那人明明长得那么俊秀,但他自己或许也不这么认为?
阿信想起一件事,就是连七夕的今晚,木屋也没在窄廊摆放盛水的水桶,不打算邀集大家一起观赏水桶里映照的星星。明明一切都备齐了。
“阿静,今晚没在窄廊放盛水水桶,也是因为这个吗?”
阿静哀伤地点头,“是的。看到脸会很难过。我们连照镜子都觉得很讨厌。”
“阿爸和阿妈也这样认为吗?”
对于阿信这个问题,阿静再度点头,“不过,阿妈安慰我们,总有—天,一定会有不在乎容貌、爱上我们个性的人。”
之后,阿信找机会偷偷进了两个小姑的房间和婆婆的房间,查看她们使用的镜子。
果然如阿信所猜测的,每个镜子都模糊不清。她又偷偷问过负责厨房的阿吉,阿吉说已经好几在没请人磨镜子了。
“太奇怪了。这个家里明明有三个女人。阿吉,你不觉得吗?”
不料,阿吉竟缓缓地摇着头回答:“我们跟少奶奶这种漂亮的人不同,我跟老板娘和小姐们,根本不想照镜子。”
咦,连这姑娘也是。阿信觉得自己大概被狐狸精蒙骗了。
因为,阿吉虽然不如阿静和阿铃那般美,但也长得不错;而婆婆阿文,能生下那么美的子女,当然不可能是丑女,而且现在也还相当漂亮,年轻时肯定更亮眼;公公七兵卫也是五官端正。
这样的一家人,竟然都指着丑到没话说的丑女阿信说她“很美”,而且自认为很丑,丑到不要说是镜子了,连盛水水桶也敬而远之的地步。尤其是阿静和阿铃,甚至沮丧到若是就此置之不理,将使病情加重,恐怕会到寺院当尼姑,搞不好甚至寻短见。
这会不会一种作祟?
阿信认为,自己刚嫁进来时的直觉很正确,果然是被什么东西蒙骗了。一定有什么东西附在这家人身上,把他们推进了不合理的痛苦深渊。
之后,因为阿信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件事,想得过于入迷,结果终于传到管束向人作祟的灵魂的鬼神耳里吧,谜底主动向阿信浮现了。
开始吹起初秋凉风的七月的某个黄昏。由于阿信对自己的臂力很有把握,在替阿吉汲洗澡水时,映照在水桶里的阿信的脸旁突然出现了另—张年轻女子的脸。
阿信回头—看,不见任何人,但是水桶里的确映照出另一张脸;陌生的年轻女子脸上挂着笑容。阿信恍然大悟。
“是你在作祟?”
阿信—叫出声,女人便消失了。
四
但是,发生事情的当天晚上,阿信做了个梦。
映在水桶里的那个年轻女子坐在阿信枕边,手里拿着一面小镜子,微微垂着头。四周明明一片漆黑,却隐约浮现女子的身影,瘪瘪的小小发髻、有点凹陷的嘴巴、肌肤也灰灰暗暗的,是个不美的女子。阿信暗自认为,这女子跟自己一样,所以才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吧?
“正是你想的这样。”此时女鬼开口了,“你不怕我?”
“是有点恐怖。”阿信老实回答,“你来到我梦里,坐在我的枕边,是想带我到阴间吗?”
“不是啦。”年轻的女鬼微微撇着嘴笑了出来,“我是认为,你应该会把我的话听进去。”
女鬼自称是久美。
“我啊,以前是阿文的情敌。”
久美远在二十二年前,直至阿文跟木屐齿小贩七兵卫成为情侣、新组家庭之前,一直暗恋七兵卫,是个不起眼的商家姑娘。
“我家是小小的五谷批发商。不是我自夸,当时的我,日子过得比阿文舒服多了。”
可是,七兵卫不顾痛苦哭着表白心意的久美,选择了阿文。
“他说,那一个比较漂亮。”久美喃喃自语,“七兵卫说,每次看到阿文,总觉得为了这个女人任何苦都能吃。但是我的话,就不行了。七兵卫眼里根本没有我。我只是个像田里的稻草人站在—旁的人而已。稻草人只要有张好笑的脸,还可以受人注目,惹人发笑,比我好多了。”
“婆婆跟你比起来,在容貌上确实很不一样。”阿信说道。接着,阿信发现久美手中的小镜子模糊得像十年来从未磨过。
久美不高兴地撅着嘴说:“你没资格说我。你还不是长得跟我差不多。”
阿信扑哧笑了出来,“说得也是。”
阿信边笑边想到久美内心的痛苦,而自己早已忘却的苦闷又再度涌上心头,像是吃到酸东西,喉咙里紧缩了一下。那种无法改变容貌,那种看清楚了自己将来会走的路的心情——而且不管怎么走都是泥泞——这种女儿家的心,只有同病相怜的人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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