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知道了。”
舍松双手贴在榻榻米上行礼,躲开那些视线。然而,他心里七上八下的,难道会被解雇?
那晚,掌柜依约前来接舍松,他让舍松站着,检查他的衣服和头发,然后一手举着油灯,领先大踏步往走廊走去。上总屋这房子大约有五十年了,这期间因反复增建,走廊像迷宫似的。跟在掌柜身后踏上磨得光亮的走廊,这是舍松当学徒以来第一次踏进的地方。不,不止舍松,除了下女之外,大部分的佣工,肯定从未到过这么里边的地方。
在通往里屋的走廊左转后,掌柜走向游廊。舍松一接触到外面的空气几乎要打喷嚏,他慌忙用手捂嘴巴。即将满月的月亮苍白地照着上空,花草丛里闪着冰冷的亮光。原来是霜。
打开游廊尽头的纸门,出现三席榻榻米房。掌柜叫舍松跪坐下來,自己也并着膝盖端正跪坐后,朝榻榻米房对面的纸门大喊:“大老板,舍松来了。”
大约间隔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有个年老男人的声音响应:“进来。”
掌柜过去打开纸门。在座灯的亮光下,头朝着壁龛、看似很温暖的被窝里坐着个还没睡的矮小老人。他就是大老板。
掌柜抓住舍松的手催促着,舍松膝行到房间的门槛前,掌柜在此按住他的头贴在榻榻米上。一个纸门之隔,房里的气温明显不同。
“把头抬起来。到这边来。”
大老板直接对舍松说话,然后跟掌柜说:“辛苦你了,你可以回去了。舍松可以自己回去吧?”
掌柜有点迟疑,大老板再度点头催促,他行了礼,退出房间。掌柜离去时,还不忘用力瞪着舍松,意思是叮嘱他可别出差错。
“到这儿来。把纸门关上。因为会冷。”
大老板如此吩咐,舍松赶忙站起来,紧紧关上纸门,然后又跪坐下来,在紧闭的纸门前缩成一团。结果,大老板笑笑地说:“你在那边的话,我没办法说话。我老了,不但耳背也没法大声说话。再靠过來一点……这样吧,你到火盆旁边。我大概会说很久,你边取暖边听我说。今晚大概会愈来愈冷。”
舍松依照吩咐,如戏剧中的活动人偶,僵硬地移靠过去。火盆里埋了很多炭。舍松又发现,房间另一个角落也搁着同样的火盆。难怪这么温暖。这对舍松来说,有如梦境一般。
“怕你困,我就开始说吧。”
大老板又微笑了。不知是年龄的关系还是本来就这佯,大老板的身高跟舍松差不多。一双耳垂紧贴着脸庞,白色发髻也只有舍松的中指那般大,头发十分稀疏,更显得头小。
大老板到底几岁了?舍松听说现在的老板继承上总屋已经有二十年以上,假若大老板六十岁退隐,算算应该也也超过八十岁了。
“我叫你到这儿来,不为别的,因为有个东西要让你看。”
大老板说完,打算从被窝里出来,可是,他的动作很不利索。最后,不知是不是自己也觉得不耐烦,竟扑哧笑了出来,他说:“舍松,你把搁在壁龛上那个细长的盒子拿过来。”
舍松朝挂着一幅水墨画挂轴的壁龛看去,插着黄菊的花盆一旁,果然搁了一个陈旧细长的盒子。舍松站起身,双手轻轻抱起盒子,捧到大老板身边。
挨近时,大老板身上传来类似枯草的味道。
“你看看这个。”
大老板解开细长盒子上的绳子,自里面取出看似卷轴的东西。展开一看,是一幅挂轴。
跟挂在壁龛的那一副挂轴一样是水墨画。到上总屋做事以来,舍松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有人家里用这种东西装饰,对舍松来说,那幅壁龛的挂轴和眼前的这一幅都很稀奇。
可是,在这样的舍松眼里,那挂轴上的画十分怪异。
画里是个男人,梳着商人发髻,身穿条纹衣,年龄与掌柜差不多,头发也有点花白。
那男人用粗绳吊着脖子。画里的确如此。双脚离地约一尺,一只草鞋倒扣在地上。
然而,画里的男人却是笑着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表情很愉快。
舍松瞪大眼睛望着挂轴,大老板跟挂轴里的上吊男人一样表情愉快,他笑着说:“吓了—跳吧?很奇怪的画吧?”
“……是。”
“这个啊,是上总屋的传家宝。”
“传家宝?”
“是的。对上总屋来说,这是比财神和伊势神宫的神、比一切都重要的神。我称这个为上吊本尊神。”
三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大老板开始讲述。
“以前,我也跟你一样是个学徒。比你更小的时候,虚岁九岁那年,最初到浅草一家旧衣铺井原屋当学徒。”
大老板也是佣工——光是这件事就令舍松大吃—惊。
“你很惊讶?我以为家里的人都知道。我以一个学徒的出身,创立了上总屋,所以你目前的老板是第二代。我有时也会认为他没吃过苦,很伤脑筋!”
对舍松来说,老板是高高在上的,大老板竟然这样说他。舍松觉得奇怪又有趣。
大老板继续说道:“我在井原屋过的生活,比你现在的学徒日子更严苛。因为那个时代,整体来说,要比现在穷多了。”
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大老板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而且,我跟你一样是穷人家的孩子。待在家里没法过日子,所以父母送我去当学徒。”
大老板对我的事很清楚——舍松觉得很奇怪。我不过是个佣工,而且是最底层的学徒。
大概舍松心里想的都写在脸上了,大老板说:“铺子里佣工的事,我都很清楚。因为还不放心全交给儿子们管,所以今晚才叫你来。老实说,舍松,我也有过—次自井原屋逃回家。”
可是,逃回家也没用,马上又被带回铺子,家人也没有热情欢迎——几天前舍松深深体会到的事,竟从大老板口中说了出来。
“然后啊,舍松,回到井原屋之后,当我吓得要死时,那儿的掌柜叫我过去,告诉我这件事。”
“这个……上吊本尊神的事吗?”
“是的。你看,这本尊神的穿着很像佣工吧?”
的确很像。
“告诉我这事的掌柜叫八兵卫。他在井原屋待了三十年,仍旧是个没有成家的住宿掌柜。那个人啊,舍松,对着还是学徒的我坦诚以告,他以前刚来做事时,因受不了寂寞和辛苦也曾逃回家,然后又被带回铺子。很奇怪吧?每个人都做了同样的事。
“可是,当时还是学徒的八兵卫掌柜,不像你和我死心塌地地决定待下来。听说他一被带回铺子就想寻死,因此深夜偷偷爬出被窝,跑到土仓房里。他认为那儿最适合上吊,只要挂在壁钩上就可以很快死去。”
言松想起土仓房的墙壁,雪白的灰泥墙上有几根牢固的粗壁钩。刚来这里做事,便有人告诉他,那是粉刷土仓房墙壁和补修屋顶时用来搭脚的,另外发生火灾时,救火员可以利用壁钩爬上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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