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保十二年(注二),佐吉和美代共组新家庭,也是在这—年,老中(注三)水野大人开始进行改革,同时定下“取缔奢侈”的条令,禁止人民使用不相称的奢侈品——贩卖或制作豪华簪子、装饰梳子、烟管和烟盒等物品,通通有罪。对佐吉这种以商人为对象的首饰师傅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
—些可以赚钱的高价首饰订单突然没了。佐吉供货的铺子是日本桥—家老字号的梳妆铺,连那儿也——不,应该说正因为是有名的铺子,上头管得更严,无法胡来。以致订制的都是些容易加工的廉价品,没什么赚头。而且,不知是否这样处处都是禁令的世间整体失去了活力,所有批发商的销售量都直线下滑。换句话说,连大量制作赚头少的廉价品来维持日子也办不到了。
只要工作,努力精进手艺,就能赚钱过舒服的日子。佐吉一直抱持这样的信念,然而这个信念却与事实相违。佐吉的技术确实已经是一流的了,如今却无法发挥那—流的技术,而且,尽管仍然深信只要有技术就能照顾美代,现在却穷得连让美代吃顿饭也办不到。佐吉曾认真考虑,干脆另外找些零工赚钱,但美代哭着阻止。万一因为粗活伤了手指或手,就再也不能当师傅了。要是将来禁令解除了,可以恢复自由工作时,不是要后悔莫及吗?
“真会有解除禁令的一天吗?”每当佐吉这样说时,美代总是以天生的开朗口吻回答:“一定会。我们只要忍耐到那天就行了。”
然而,改革已经整整两年了,依然毫无解除禁令的迹象。前年年底,自从乌居甲斐守大人任职南町奉行(注四),负责取缔奢侈品的物价调查总监公役反而查得更严了。
这位奉行大人,视幕府的命令为金科玉律,毫无商量的余地,犹如遵从主人命令朝人狂吠的狗,只管彻底执行禁令。他那种做事方式,与其说是无情,倒不如说是视状在膝下的江户百姓为木头要来得恰当,净是漠不关心的冷淡,给人—种像在扑灭苍蝇的感觉。
他那做事方式和观念,并非只针对百姓,似乎连对御家人(注五)也等同视之,因此广招民怨,听说很多武士都希望鸟居甲斐守垮台。可是,那也犹如耳边风,甲斐守依然稳坐宝座,暂时大概不会有问题。但是他为了堵住这些有如火光迸溅般四处兴起的抗议,比以前更严加取缔和管柬。
最近,与佐吉同行的人,甚至有被处罚,或日子过不下去而改行的。他们明明都非常谨慎且擗人耳目地在接工作。
完全找不到任何门路。眼下佐吉正在制作的熏银簪子,也不指望会有买主,只是为了不让手艺生疏罢了。这簪子做好之后便藏起来,直至禁令解除,或是万一——有客户偷偷来买时。
虽然佐吉认为不可能有这种万一。奢侈禁令的罚则非常重,连对大铺子的老板也毫不留情;甚至可能被没收家产、逐出江户——只因办酒筵邀请客人,或为女儿的婚礼订制缝有大量金银刺绣的礼服。所以有谁会为了—只昂贵的簪子或梳子去吃那种苦头呢?
没想到那个“万一”竟然降临在佐吉的身上。
二
某个突然转而飘小雪的冬日,那位客户来到佐吉家。
是位武士。对佐吉家来说,这是空前绝后的事。
“这时侯下雪,对老人家来说真受不了。”
对方边说边脱下上等毛织外褂,抖落雪片,再取下头巾,头上是花白的小小发髻。他的眉毛相当稀疏,但是有点下垂的眼角给人温和的感觉,虽然嘴角有深深的皱纹,却让老人更添几分深思熟虑的神情。
“请问这位武士大人,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老人用手制止了正襟危坐如此询问的佐吉,并回头望着门口的格子纸门,压低声音说:“你别那么—本正经好吗?老实说,我想私下拜托你—件事。”
佐吉至今不曾与武士有过接触,但听对方的口吻,也判断得出这位老人大概并非地位很最高的武士,可能是某个武家宅邸的总管。
“请问什么事?”
老人从衣领内取出紫色小绸巾,双手小心翼强地捧着绸巾。
“你能不能先看—下?”
老人展开绸巾。绸巾里包着一颗糖果大小、极为出色的红珊瑚珠子。近乎血红的深红,而且肯定加过工,是颗非常圆的珠子。或许这珠子是从簪子上拔下来的。
“我想请你用这个打造银簪。”
佐吉望着老人,说了一声“恕我失礼”,从老人手上接过绸巾和红珊瑚珠子,手中可以感受到珠子的浑圆。
光是色泽及滑溜得毫无瑕疵这两点,可说是红珊瑚的极品。若要充分衬托出这个色泽,打造不亚于珠子的簪子,这可就不是一两、二两的工作了。
“武家大人。”
佐吉缓缓地抬起头来说道。同往常一样,今天仍然躺在屏风后面被褥里的美代,大概正倾耳细听这边的动静。不能让她操心。
“武家大人应该也深知眼前的世道吧。要是我用这么出色的东西打造簪子卖给您,我这双手可会被反绑。”
老人破颜而笑。“正因为这样,我才小声拜托你。”
他再度探看门口,接着说:“根据奢侈取缔法,卖方与买方都会遭到一样的惩罚。关于这一点,我十分清楚。因此,—开始我就没报上姓名,也不知道你的名字,更一句也没提起到底是从谁哪儿听闻你的好手艺吧?”
老人再度伸手探入怀中,这回取出用白纸裹着的东西。
“这儿有十五两。”
佐吉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其中五两是材料费。虽然我要的是银簪,但对簪子的加工有很多要求。另外,还希望装饰点玛瑙或翡翠的小珠子,所以材料方面应该会花不少钱。至于加工费,以及你必须冒险的……这样说好了,算是津贴,你可以得十两,你认为如?”
“这是近年来从未听过的高报酬。”
佐吉察觉自己的声音嘶哑了,也察觉老人眼神带着笑意地望着自己。
“对不起。因为我太惊讶了。”
佐吉不禁笑了出来。老人也咯咯地笑着说:“我也在冒冷汗。拜托你一件事,就是绝对不能说出去。我听说你不但手艺一流,也守口如瓶,这才来拜托你。”
正打算说“那当然”时,佐吉想起一件事,急忙将话吞了回去。就像在热水中舒服地伸展手脚时,脚尖突然碰触到冰水一样,轻松愉快的心情猛然吓退了。
“怎么了?”老人一副不知所以的表情。
佐吉默默地望着手中的红珊瑚珠子。
他想起的是“试探买卖”。先是对佐吉这种师傅提出类似的甜头请托,待这方心动打算接违禁生意时,对方却冷不防地说“你被捕了”,佐吉正是想起了物价调查总监公役底下有数十名这种所谓的“囮子”,他们到处捕捉运气不好的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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