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小七啊。”
第七根。
那根被罗韧认为是最具智计的,长久的蛰伏不动,统领全局,现在看起来人畜无害,连嗓音都开始像小孩子了。
木代的脊背上爬上凉意,以这样的姿态出现的凶简,比青面獠牙的模样,更让人觉得发瘆。
她叮嘱自己沉住气,最高明的骗子不是满嘴假话,而是说好多好多真话,让你松了戒心之后,再掺进关键的假话。
这是个诡异而陌生的境遇,这个看似良善的“小七”,也许会抛给她很多很多信息和指引——对这些,她得信,又不能全信。
掌心渗出细汗,木代吁了口气,指向那个钟表:“那是表吗?”
小七说:“这是你们古代的计时器啊,叫圭表,又叫日晷。表针就是太阳的影子。”
它这么一说木代就明白了,先前,为了查找五珠村的飞脊脊shòu,她看过故宫的相关介绍,故宫里也有日晷,又叫“太阳钟”,因为yīn天和雨天,日晷是不能显时的。
木代指那个漏斗:“这是漏壶吧,也是计时的?”
小七说:“是啊是啊。”
它压低声音:“我是好人,我告诉你,凤凰鸾扣分‘死祭’和‘活祭’,死祭最常见也最容易。这许多年来,你们不是第一个尝试活祭的,只是从没有人成功过。”
果然,不是所有人都想死,在他们之前,也有人尝试过活着去封印凶简,木代有点激动:“为什么没成功?”
“因为活着比死更难吧。”
也对,死是一了百了的放弃,活是迎难而上的坚持。
小七两条细胳膊上举,原地转了个圈圈,说:“这是观四蜃楼,是活祭的最后一步,也是凤凰鸾扣给出的一条生路。”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真实的世界里,你们的时间已经停滞了,但在这里,你们被打回了原点?”
木代点头。
“你多大了?”
“二十四。”
小七指了指那个日晷的方向:“你的前二十四年,都在这里,你要重新去修补一遍。”
“当你向着日晷方向奔跑的时候,你的人生就开始了,从出生开始。”
“日影会开始转动,漏壶会开始漏沙。漏完的时刻,就是你在真实世界里停滞的那一刻。”
“你一直奔跑,会经历你的二十四年,它们像流星从你身边掠过,但是重要的片段,你都会看见。”
“你可以停下来,也可以去施加力量改变,但不能停的太久,这力量也只能施加在过去的自己身上。可是我建议你不要,你改了一点点,你的人生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最后,到达终点的时候,有一扇门,你推开了,就能出去了。”
木代不信:“这么简单?”
“是啊。还有,你最好跑的快一点,如果你最先到,说不定能去给你的伙伴们帮忙。”
“如果只是跑步,为什么之前的死士,都没有成功过?”
小七不愿意多说:“你进去就知道了。”
那也只能跑了,小七的话她懂,她的伙伴们在跟她经历同样的处境——他们的人生都不能改变,最终才能到达同样的终点,一起推开那扇门。
木代心一横,向着日晷的方向发足奔跑:她不要那一万种可能,也不要施加任何力量去改变,闷着头,跑就行。
才刚起步,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让她猝然止步。
身侧有水幕样的波影,那是产房,穿着老式白大褂的医务人员,白绿漆的墙面。
她出生了。
她的亲生父母是谁?
日晷像是随着她移动,始终在正前方,白色的下落细沙簌簌拂过表盘,一粒粒落在她脚边。
她不改变什么,只是想知道。
木代颤抖着手,抚上波面,身不由己间,像有巨大的引力,把她拽了过去。
是医院的嘈杂病房,她看到脏兮兮的chuáng褥,那个伸手伸脚的小婴儿是她吗?哭的厉害,忽然间,边上蓬头垢面的女人往小婴儿嘴里塞了个空奶嘴。
那是……项思兰?
有姐妹来探视,穿丝袜,烫头发,抹口红,涂着红彤彤指甲的手上下指戳,在说项思兰:“这么不小心,中这种头彩,生意都不好做。”
项思兰也烦躁:“我哪知道是谁的种,也吞了药的,guī儿子,怕是假药,吞了都没下胎。”
“之前不是教你跳绳?”
“跳了,命硬着呢。”
说着,嫌恶似的把小婴孩往边上一堆。
小七就在她手边,嘴巴里咕嘟咕嘟,像是吐泡泡,问她:“走吗?”
木代看着项思兰,说:“走。”
她一步步后撤,退回到幽暗的甬道里。
所以,项思兰确实是她的亲生母亲?
眼泪忍不住落下来,木代伸手抹了,对自己说:没关系的,这世上从来都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她只是摊上了而已。
她继续往前,才刚又过了一段,身侧突然传来一声怯生生的“妈妈”。
木代身子一颤,忽然觉得这场景分外熟悉,想也没想,一步跨进那波影之中。
是南田县的破旧的筒子楼里低矮的房间,客厅里没开灯,卧房的门虚掩,有光透出来,夹杂着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
她看到三四岁的小木代,扎了个羊角小辫,站在门边,攥着小裤子使劲拧,说:“妈妈,真的饿了,想吃东西。”
砰的一声,男人的大头皮鞋砸在门上,把门砸上了,粗重的吼声传来:“死去睡觉,再说话揍你!”
小木代撇了嘴,爬回沙发上,缩在角落里,一直使劲拧裤子,木代听到她哭一样的、压的低低的声音:“我又不是装饿。”
木代气的眼睛都模糊了,走到门边,上去就是一脚,没有踹门声,门也没异样,小七在边上说:“你忘啦,你的力量,只能施加在过去的自己身上。”
木代含着眼泪回到沙发边,跪下身子看小木代,心疼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恍惚间想着,以后有机会,生个女儿就好了,一定拼命地疼她,不让她受一点点罪。
她叫小木代:“乖宝。”
小七说:“她听不见你的,你可以上她身,一会会。”
木代伸手托住小木代的小脸,还没来及说什么,眼前一暗,再亮起时,低头看到自己的手,小不丁丁,还带点ròuròu的。
下一秒,饿的感觉排山倒海,难怪小木代一直拧裤子。
木代咬牙:“走,吃饭去。”
她搬了板凳,踩上去开了房门,小跑着下楼,已经是晚上了,店面都锁着,实在找不到什么吃的,走了一段,有ròu香传来,循向找过去,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小通子,再吃一块,拿着。”
有小男孩不耐烦的声音:“还吃……吃不掉啦。”
再然后,看到一个小男孩出来,泄愤似的踢着石子,啃一块饼,手里还拿一块,瞅瞅四周没人,把手里的那块扔到了地上。
扔掉的就扔掉的吧,掸gān净了也不脏,木代冲过去想捡,手刚伸过去,那小男孩发现了,一脚踏住,说她:“贼!我家的饼!”
踏脏的饼就不能吃了,木代恨的牙痒痒:“你扔掉的!”
“扔掉也不给你吃。”小男孩斜睨着看她,“我妈说,你妈妈是卖的,家里的东西脏,人不gān净,身上都有病。”
木代又饿又火,一脚踹向他膝盖,夺了他手里的饼,又摁着他脑袋向地上:“吃!你把地上这块吃了!”
小男孩抵死不吃,木代气上来了,摁着他脑袋往地上一磕,起身就走。
回去的路上,三两下就把饼吃了,好歹填补一点。
上楼的时候,眼前忽然发黑,还没明白过来,自己已经站开在边上了。
小七在边上嘟嘟嚷嚷:“都告诉你了,只能一会会。”
她看到小木代诧异地站在楼梯上,眼睛瞪的大大,咦了一声,自言自语。
——“我怎么到这来了。”
——“要赶紧回去睡觉,不然妈妈打屁屁。”
她蹬蹬蹬往楼上跑,到最后一级时,许是爬的费力,小屁股撅起老高。
波影在身侧现出,小七拽她:“走啦,不能停很久的。”
木代任由他拽了出去,进入波影的刹那,忽然说了句:“我该帮她洗个手的。”
再过一会,小通子母子找上门来,小木代会被打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回到了幽暗的甬道里,小七的脖子上挂着鞋子,在前头引着路,蹦蹦跳跳。
木代有些失落,没有先前跑的那么急促,沙粒在盘面流动,她走的慢了,日影似乎也就动的慢了。
霍子红温温柔柔的声音忽然传来:“这些孩子,我看过了。觉得都不太合适……”
木代浑身一震,瞬间转头。
拂动的波影里,她看到接待室里年轻的霍子红,边上坐着的是张叔,育幼院的院长似乎很抱歉:“还有个囡囡,前一阵子送来的,身体不好,一直生病睡觉。我估计……也不合适。”
霍子红笑了笑:“那就算了,这种事也要看缘分的,可能时机不对吧。”
……
不对啊。
木代的心砰砰跳的厉害。
红姨给她讲过当初领养她的事,说:“那么一堆小孩儿,一眼相中你了,安静的很,一个人含着手指头,在边上看着我笑。”
这个囡囡,怎么会生病在睡觉呢,而红姨,又怎么会说出“那就算了,可能时机不对”这种话呢。
红姨不收养她了?那她以后的人生,要往哪里去?
……
夕阳西下,院长送霍子红出去,说:“其实你们可以再试几年,到那个时候,医学更发达,也许会有希望,不急着领养的。”
霍子红还是款款的笑,张叔尴尬地搓着手,就在这个时候,院长忽然说了句:“呀!囡囡怎么跑出来了!衣服都没穿好呢。”
循声看过去,前头的墙角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小姑娘,歪着脑袋,像是刚睡醒,衣服穿的皱皱巴巴,院长匆匆过去,帮她把纽扣扣好,又把裤子往上提了提。
那小姑娘一直看霍子红,盯着她的眼睛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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