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吧!银鱼的旺季很短,这点雪大概不会休息。」
系吉仰望着天空,雪花落在鼻头上。
「下得真大。头子,这种春雪飘下河里,流到了大海,经过一个晚上就会变成银鱼。」
茂七「哦」地应了一声。「亏你想得出这种风雅的话。」
茂七突然想到系吉不吃银鱼。茂七和老伴儿及另一名手下权三,都十分喜爱在刚捕获的蹦跳银鱼浇上两杯酱醋,再一口吞下,只有系吉不吃。
「难道是因为你会联想到这种风雅的话,才不吃银鱼?」
茂七问道,系吉难为情地摇头。
「不是。我只是因为一看到那小小的黑眼珠就吃不下了。那些东西不是有像黑点的眼睛吗?看到那些眼睛在两杯酱醋里盯着我,我就下不了筷子。」
茂七笑了出来。「没想到你这么胆小。那个啊,不是在吃活生生的鱼,而是在吞食春天!」
「这话我也常听人说。可是,我还是不行,怎么也吞不下去。」
约半个月之后,茂七看到晚饭的小钵里盛着活蹦乱跳的银鱼,突然想起和系吉的那段对话。
「咦!怎么有这个?」茂七问老伴儿。
「鱼寅的政先生送来的。他说旺季快结束了。」
大雪早已融化得无影无踪,江户街上充满了春天的气息,这对从早到晚,为了募款忙着四处拜访町干部、游说商人的茂七来说,实在值得感恩,而对那些在救济小屋盖好之前不得不露宿街头的孩童来说,更是件好事。
募款一事比想像中要来得困难。
的确,以本所深川的商人或町干部的立场来看,那些孩童又不是从这附近冒出来的,他们当然会觉得没有理由要他们负担孩子的生计。这实在不无道理。
茂七只好动之以情。这不是搬出道理或利益便能解决的事。所幸这一带,有很多白手起家的商人,而且,木场的木材批发商,舖子与舖子之间的关系密切,只要想办法让总干部答应了,其他人也会跟着答应。
话说回来,要说服对他们没半点好处的商人拿出钱来,比跟尼姑求爱还难。最后甚至还得搬出遥不可期的事,例如,因为各位老板出钱而得救的孩子们,将来如果能够自立,都会是老主顾,那么这捐款也都能赚回来了,这不正是所谓的活钱吗?
古石场一家木材批发商老板则说,虽然不能出钱,但可以收养几个孩童,让他们在舖子里做事,接受训练,将来可以成为有用的木筏师傅。对此,茂七只能再三拜托对方,表示这意见非常好,但要挑出合适的孩子,首先就是要告诉这些藏身各处、专干些偷吃、小偷这种见不得人勾当的孩子,不会惩罚他们,请他们尽可以放心,然后将他们集中一处,所以还是得要有钱才行。那老板则愁眉苦脸地说,既然这样,等头子将那些孩童集中在一起之后,我们再出面。这种人正是所谓的吝啬鬼。
不过,相反的,有时也会有令人衷心高兴的回复。海边大工町有个叫胜吉的木匠师傅,表示可以马上腾出木材堆放场的一个角落盖平房。又说,只要那些孩童一来,他也可以派人煮饭救济他们,有多少人都没关系。茂七一听,仿佛看到了胜吉头上有道光环。
胜吉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不过他在孩提时代,似乎也受过类似这种恩惠。茂七深深觉得,人真的都应该尝一次穷人的辛苦。
改天扭着那些坚持不肯捐款的人的脖子,让他们看看那些孩童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让他们亲眼目睹那些孩子所处的环境有多恶劣,他们那双因金钱而混浊的眼睛恐怕没有重见光明的一天——就在茂七如此思索时,发生大案了。
2
龟久桥附近的冬木町,俗称「寺里」的那个地方有座小小的稻荷神社。因为这儿的狐仙表情可怕,茂七侄女小时候每次经过这儿,总是哭哭啼啼不肯往前走。本所深川这一带有很多稻荷神社,为什么独独这里的会令她如此害怕,茂七现在想来还是十分纳闷。不过,似乎不止侄女会害怕,附近的居民也怕这儿的狐仙,听说一到晚上便没有人敢靠近。
在路边讨生活,无家可归的这些孩童,似乎也察觉此事。据说自去年秋天开始,有上自十四、五岁,下至七岁的四、五个孩童,一到晚上便以此为巢。其中也有一名十岁左右的女孩,听说有个醉汉看到那孩子身上的褪色红衣,误以为是狐仙,还引起了一阵骚动。
对无家可归的那些孩童来说,这可怕的稻荷神社似乎是极为舒适的住处。毗邻的蛤町或冬木町、大和町居民,为了镇抚这骇人的狐仙,不但会轮流来清扫,更会供上豆皮寿司或饭团,有时甚至是大福饼。当然,他们都是趁白天的时候来,此时那些孩童都在外头赚钱。等傍晚孩子们回来了,便可以吃供奉狐仙的这些东西。对最担心三餐问题的这些孩童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了。又因四周商家舖子盖得十分紧密,只要进入坊门就可以避风。
附近居民每次看到坊门里的这些孩童便斥责恐吓,那样会遭到稻荷神社惩罚、被狐仙附身,不过,碍于大家都不敢进去,也或许是不想多管闲事,也仅止于此而已。孩子们也十分明白,不会无端做出刺激居民的事,他们只是静静地躲在里面,也因此才相安无事吧。
大绚有五个孩子死在那座寺里稻荷神社——通报此事的,一样是耳尖的系吉。
「那附近闹成一团。大家都说果然受到稻荷神社惩罚了。」
茂七套上草鞋奔了出去。
寺里稻荷神社坊门四周围了两、三圈的人群。女人家用袖子或是掩着脸或是捣着嘴。每个人不是瞪大眼睛就是闭眼念经。
「去叫医生了吗?」茂七大吼,有人回答:「已经去叫高桥的良庵医生了。」
茂七挤过人群来到最前面时,差点窒息。
只有一坪大小的稻荷神社里,叠躺了五个孩子。他们的四周飘散着呕吐物的腐酸味。
这种季节,他们却只穿一件夹衣,而且夹衣满是补丁。赤裸的双脚沾满泥巴。果真如以前所听说的,其中有一名女孩。那女孩躺在最前一面,身上穿着靠近后才勉强看得出是牡丹花纹的红衣,头上插着一把脏污的梳子。
茂七很快把了那女孩的脉。女孩的手不到茂七手腕一半大,而且十分冰冷,没有任何脉息。
茂七又把了第二个、第三个孩子的手一一确认。看似年纪最大的男孩,脸上有很大的刀疤,年约十二岁,他牵着另一个躺在地上约七岁男孩的手,或许是兄弟吧。全都没有脉息,全都冰冷了。但是,最后这个穿着大花条纹、年约十岁的男孩,还有微弱的脉息。
「这孩子还活着!」
茂七抱起孩子让他仰着脸,孩子的眼皮动了一下,露出白眼,他的呼吸既浅且快,鼻翼不停地张合。
「喂,孩子、孩子,振作点,喂!」
茂七大声呼喊,孩子的眼皮又动了一下。他半睁着眼,上翻的黑眼珠顿时掉回眼球的中央,看到了茂七。
「孩于加油,医生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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