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以前曾经闻过这种臭气。那是好久以前,曾经在一个因患肺结核而去世的朋友家中间过这种味道。据说肺结核是只要治疗得当,就可以很快痊愈的疾病,可是如果肺部组织已经坏死,那就是无药可救的绝症了。难怪姑婆她们说哥哥无法渡过这个夏天,可见得并不是胡乱说的。此时。我为这个被上天宣告死亡的人感到哀怜,心情也因而更加沉重。
当我见到哥哥时,他却出乎我意料之外,精神抖擞。姐姐打开隔间的门之后,我见到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抬起头来。以那种病人特有的闪亮得如同泛满油光的眼神望着我,让我觉得心头为之一颤,但是,那只是一瞬间而已,然后,他终于露出令人不解的微笑,并且微笑地再将头放回枕头上。
哥哥的年龄大我十三岁,照算今年应该是四十一了,然而长年卧病却使他看起来像五十岁的人。他的全身没有一块像样的肉,皮肤好像直接贴附在骨头上般形销骨立,凸出的喉结非常明显,令人觉得仿佛死神随时会来召唤他一般。但是,即使如此,哥哥的脸上仍然充满了强悍的气息,有一种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仍要顽强抵抗某种东西的强烈意志。但是,刚才他那抹令人费解的微笑又代表什么意思呢。
“让你们久等了。来,辰弥,请进。”
“辰弥,过来这里,人家从刚才就一直等你等到现在。”
在哥哥的床边,小梅和小竹姑婆还是一如往常,像两只猴子般坐着。她们当中一个指着身旁的位子要我过去,我弄不清楚叫我的是那一位,只能照着那人说的去做就是了。
“久弥,这位就是你弟弟辰弥,他已经长成一个有为的青年了。辰弥,这是你哥哥。”
其中一位姑婆为我和哥哥介绍。
我默默不语地在下望,正好对上了哥哥那道几乎要把人吞噬掉的眼神,最后他发出含着痰的声音说:
“看起来真的是一副年轻有为的样子,田治见家竟然能生出这样的好男人,真是大稀奇了!哈哈……”
这笑声听起来有点阴险,然而哥哥却因为笑得过分剧烈而咳得更厉害了。当他咳嗽时,房间里充塞着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这股臭气虽然今人难以忍受,但是哥哥刚刚说的那些语,却让我不敢把头抬起来。哥哥持续咳了一会之后。终于停了下来,转头跟坐在另一边的人说:
“阿慎,怎样?有这样好的弟弟回来,你说我能不安心吗?终于有人可以继承家业,我也能安心的闭上眼睛了。久野表叔,你也替我感到高兴吧!哈哈哈!”
哥哥看起来好像又要咳嗽的样子,其中一位姑婆赶紧递杯水给他。只见哥哥的喉结骨碌骨碌地滑动着,咕噜地把水喝下去。最后,他把头往旁边一靠,说道:
“好了,不用了。姑婆,别烦我了。”
他把杯子用力推开,然后转头面对着我说:
“辰弥,我帮你介绍,坐在最旁边的那个人就是久野表叔,他是个医生。对了,我听说最近我们村子又多了一个好医生,辰弥,如果你生病了,就可以请他来替你看病。坐在他旁边的是你堂哥慎太郎,虽然他在这个村庄里没有任何财产,你还是要尽可能地讨好他,让他对你好一点,懂吗?要知道入境随俗的道理,努力做好你的工作,好让大家都疼爱你。最后还要注意一点,就是别让坏人侵占田治见家的财产。”
说到这里,哥哥又开始咳得很厉害。我看在眼里,不禁十分替他担心。
就在这同时,不知怎么搞的,我觉得有一团漆黑的影像在我心底深处扩散开来。
虽然我还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由哥哥的态度来看,我可以明显感受到他对久野表叔和慎大郎堂哥都心怀憎恨,甚至可以说充满敌意。就算是亲朋好友,也只有在情况危急时才知道究竟谁才是敌人或朋友。这一点让我深深感受到乡下传统大家族之间彼此相处的困难。当我为他们的处境感到悲惨、无奈的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沮丧席卷了我的全身。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太兴奋的缘故,哥哥一直咳个不停,咳到几乎让人以为他会因此而断了气。听到他的痰始终卡在喉咙出不来时,我就觉得心中一紧,再加上那股难以忍受的恶臭飘散在这个梅雨季节的潮湿空气里,更加今人恨不得能马上转身逃开。
尽管哥哥咳得如此严重,却没有一个人挺身出来慰问他。小梅、小竹姑婆虽然蛤曲身子坐在他的面前,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就算她们对哥哥的病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可是依常理来看,她们的态度也未免太无情了吧!
坐在最远处的姐姐低着头微微地动了一下肩膀,我看见她从脖子到整个脸部都好像被火烫伤般火红,是不是她也不敢抬头看这悲惨的一幕呢?
久野表叔的名字叫久野恒实,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的年龄接近六十,身体非常消瘦,目光犀利,灰白色的头发看起来很坚硬。可是他却眨都不眨一眼,静静地远远看着正在咳嗽的哥哥。假如一个人的眼神足以杀人的话,那么哥哥此时可能早已气绝身亡了。
久野表叔的脸长长的,鼻子高高的,挺拔的面孔令人联想到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英俊的帅哥,但是,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五官变得更加的凹凸分明,这时候,显现在他脸上的只有憎恨傲慢的态度。
至于里村慎太郎堂哥,从我最初踏进这个房间开始,他就是最受大家注目的。可是,唯独只有他一个人让我无法看出他的性情。
他的年纪大约和春代姐姐差不多,外表肥胖臃肿,皮肤很白,光着头,身上穿的是一眼就能看出的粗糙卡其服,十足像个军人的打扮,至于脸上没刮干净的胡子渣,刚好印证美也子所形容的——是个邋遢、落魄的男人、正如刚才所叙述的,我从踏进这个房间开始,就一直注意慎太郎的表情。我试着想从他的表情里探询一些讯息,结果却是一无所获。他沉默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不管有任何变动,始终维持一动也不动的姿势,眼睛冷冷地望着别处。
他看起来像是临危不乱、大胆沉稳的模样,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濒临虚脱的状态了。
坐在慎太郎旁边的就是他的妹妹典子小姐。当我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可以肯定她绝对是个丑女。有人说,美丽是一种筹码,如果她长得非常漂亮,我可能会很同情她,甚至会为父亲所造成的罪孽感到自责、抱歉,但是也由于她实在不够漂亮,她不仅没有让我有这种感觉,甚至还觉得心安理得。
典子张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在座的所有人。说她天真无邪,或许真有那么一些,除此之外似乎就一无长处了。她是个额头宽。脸颊消瘦的女人,正如美也子所描述的,她看起来不像和我差不多年纪。
这并不是表示说她看起来很年轻,只是他给人的感觉是,她好像错过了成长的样子,就像是不足月的早产儿,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有多脆弱。
她好奇地一一巡视在座的所有人,直到她的视线转到我的身上才停止,然后她全神专注地望着我。但是,我知道她的眼里没有掺杂一丝特别的感情存在,反而只是像天真无邪的孩子在看一项珍贵、奇特的东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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