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曾经去见过多田先生一次。」淳子依旧盯着门牌说,「那时,多田先生还住在日比谷公园事件案发时的住处,我就是去那里找他。」
那扇挂有多田及谷川门牌的白门,四周整理得很干净,除了地上的枯叶,看不见其他垃圾,信箱里插放着晚报,门灯没开,屋内也没有灯光,门旁高度及腰的铁格窗上挂着碎花图案的蕾丝窗帘。多田一树以前独居的住处,没挂过那种窗帘。即使开始和女人同居,他是否也会把妹妹的遗照摆在屋里?淳子想。
「你去找他干嘛?」
「那时刚发生荒川河边命案。」
「换句话说,你是去向他报告,说你已经报了仇?」
浩一发动引擎。「好像还没回来,我们绕一圈再过来吧。」
看看车上的钟,已过了晚间七点半。浩一仿佛看穿淳子心事似地及时回答:「他们都在上班。」
「多田先生还在东邦造纸吧?」
「不,荒川河边命案发生后没多久就离职了。现在,在新宿某家小型广告代理商当业务员。」
「他为什么离职?」
「不知道。也许是你杀死小暮昌树对他的冲击太大吧。」
「干嘛为了这种事离职?」
「你别把气出在我身上嘛。不过,荒川河边命案发生以后,有段期间他好像过得很颓废。说是颓废,倒也不是借酒浇愁或玩女人,严格说来应该是神经衰弱吧。或许是母亲过世也让他很痛苦。」
车子缓缓绕行街区一圈,又回到原先地点的附近。这时,他们发现参宫桥车站彼端有两道人影,并肩朝这边走来。
浩一吸了一口气、停顿一下,低声说:「终于回来了。」
淳子凝视正前方,那两人越走越近,隔着挡风玻璃就能清楚看见他们的服装与脸上的表情。浩一关掉引擎,熄灭车灯。
这对男女对于停在野口之家门前的陌生车辆,似乎不以为意,他们边走边频频交谈,就像与亲友或情人走在熟悉的路上,几乎没看着正前方。
多田一树的外貌没变,发型如昔,走路的习惯动作也一样。他一身西装,外面罩着淳子也见过的浅色大衣,左手拿着公事包,右手拎着塞得鼓鼓、印有超市名的大塑胶袋,袋口露出长葱,看起来就像个有家室的男人。
他正在笑。那笑容也和淳子记忆中的一样。只是,那个人好像很少对我笑……。她心不在焉地想着。
气温越来越低。那女人也把身上的长大衣裹紧。那是一件看起来很暖和的羊毛绒大衣,脚上还穿着一双毛绒绒的靴子。
这是个穿冬衣的季节。光看正面还没发现,当女人走到路灯下,听到男人说的某句话,边笑边把身子稍微倾向一旁时,淳子才初次发觉。
和多田一树并肩同行的女子,腹部是隆起的。
淳子觉得,好像有某种东西发出细微的声音碎裂了,宛如今年池面凝结的第一层冰,仿佛隐约可见鱼儿游过水底,极其薄弱的冰。她觉得好像有那一层薄薄的冰在心中发出碎裂声。
「她怀孕了。」她小声说,「你早就知道了吧?」
「嗯。」浩一回答,「可是,我说不出口。」
千言万语在淳子心中盘旋,互相推挤着,争先恐后想从她的双唇冲出。她定定地凝视前方,等待这场竞赛自然分出胜负,究竟是哪句话会先脱口而出,她自己也不知道。
最后,她用比刚才更小的声音说:「傻瓜。」
还好,浩一并没有反问「谁是傻瓜」这种更蠢的问题。
多田一树和谷川美纪走到住处门口。淳子仔细一看,多田一树背着谷川美纪的皮包,而谷川从皮包里掏出钥匙开门,再顺手抽出晚报,两人消失在门内,窗口亮起了灯光。
「我对这种事不太清楚啦,她大概还要多久才会生?」浩一咕哝着。
「我也不清楚。不过,应该快了吧。」
「春天就会生了吗?他是个正经男人,应该会赶在那之前结婚吧。」
「太好了。」淳子说。这句话是自然从嘴里冒出来的。「他看起来很幸福,太好了。」
浩一还没发动引擎,两人置身于黑暗中,借着野口公寓窗口溢出的灯光,淳子依稀能看到他直挺鼻梁的线条。
「是你,让他得到幸福的。」
浩一,依旧侧着脸说道。
「当初他反对你处决小暮昌树,甚至出手拦阻。可是,如果你没打倒小暮昌树……,如果那家伙没从这世上消失,对雪江的痛苦回忆没得到半点补偿,就这么任由岁月流逝的话,他现在应该没办法用那种表情开怀大笑。他的人生或许会半途而废,就算活着,或许也只能像个行尸走肉,是你让他恢复现在的模样,是你让他起死回生的。」
浩一猛然转动钥匙,发动引擎。淳子沉默不语,本以为会哭,然而却流不出泪水,眼睛是干的。她并不伤心。
只是,有点寂寞。
「咱们啊,是鳏夫消防队员。」浩一用可笑的节奏吟诵着。「在大楼火灾中,救出可爱美眉,她既感激又感动,说俺是她的救命恩人,可是她的男友一来,他们就紧紧相拥,喜极而泣地离开现场。俺下了班回到家,只见室内一片漆黑,火炉冰凉,只有猫咪喵喵喵地吵着要吃饭。」
淳子噗嗤一笑。「你唱什么啊,好怪的歌。你是音痴喔。」
「你说对了。」
引擎吼得更大声,车子发动了。这时,隔着副驾驶座的窗子,碎花蕾丝窗帘飘然晃动。淳子不经意地朝那边瞥去,窗帘往旁拉开,露出了多田一树的脸。
他应该也只是随意往外一瞥吧。也许是听到门口有汽车引擎声,感到好奇。淳子隔着野口公寓的窗户与车窗望着他,他也正好看着淳子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淳子眼中闪现着熟悉的光采,照亮了他的记忆。如果他只是在淳子把脸别开时,随意投以一瞥,或许什么也不会注意到。抑或,还是会察觉?淳子在他的记忆中,是否仍放在「悬而未决」的档案中?纵使那是档案中最古老的一页,纸张早已泛黄,墨水早已褪去。
多田一树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巴蠕动着,呈现某种形状。这时,车子驶离了野口公寓。
就像没捡起弃猫径自离去般,整颗心被揪着。淳子扭头看着后方。野口公寓的窗户越来越远了。突然间,大门反弹似地打开,多田一树冲了出来。他朝着车子喊叫着什么,然后追了上来。他没穿鞋跑着,他的声音被引擎声掩盖,听不见他说什么。只见后车窗中,只穿袜子的男人就像默片里的男主角,在夜路上没命地奔跑。淳子成了惟一的观众,双手抓着椅背凝视着。
前方出现了平交道,警铃响起,红灯左右闪烁,黑黄相间的横杆,缓缓放下。
浩一猛踩油门,车子加速冲过平交道,在铁轨和枕木上弹跳着,只听见对面的横杆擦过车头的声音。
淳子依然紧抓椅背。多田一树被面前的横杆挡住,过不了平交道。他张大嘴巴,高声叫着什么,好像在喊淳子的名字。这时,电车呼啸而过,盖过了多田一树的身影,轰隆隆的声音灌满淳子的耳朵。他们的车子明明离平交道越来越远,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却仍未消失。为什么没消失?已经看不见平交道了。后来,她发现那声音是自己紊乱的呼吸,仿佛自己正与车子一起奔跑似地拼命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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