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崎抓抓头。「这个嘛,离职一年后我就回来了。」
知佳子瞪大了眼,手里的咖啡杯停在嘴边。「这么快?可是,你们应该在九州住过一阵子吧?」
「嗯,也在那边找到了工作。」
「加世子还好吗?」
伊崎停下搅拌奶精的动作,取出汤匙,轻轻放在碟子上。
抬眼时,那一瞬间,时光似乎又倒回六年前,那双眼睛失去了奕奕神采。知佳子有一股极度不祥的预感。
「加世子死了,我外孙也死了。」
知佳子放下杯子,好不容易挤出声音:「怎么会这样?出了什么事?」
伊崎搜寻西装外套的内袋,掏出一包七星香烟。他一直随身携带着这牌子的香烟,用随身携带来形容是有原因的,他不抽烟。就知佳子所知,他连一次也没抽过,只是把烟夹在指间玩弄,然后把烟折断,漏出烟丝。他再用指尖仔细众拢,在桌上堆成一堆小山。以一个小时一根的速度拆解香烟,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在九州过世的吗?」
伊崎边转动香烟边摇头。「不,在这里死的。」
「可是,你们在这里的房子不是已经卖掉了吗?」知佳子问完才想到。「该不会在她婆家吧?」
伊崎沉重地点点头,宛如脑袋颓然坠落。
「怎么会这样……」
伊崎和加世子在九州一安顿好,加世子的丈夫就像算好时间似地找上门了。
「我吓一跳,他怎么找得到,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虽说我是交通课的,但好歹也是刑警,自认为已经够小心了,也警告过搬家公司不得泄露我家的地址。」
「可惜还是有人为了钱松口,对吧?」
加世子的丈夫还没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他开始天天到伊崎家报到,要求复合。照理说,小外孙应该还记得被他父亲折磨的经验,但是他看到父亲哭着道歉,从门外呼喊他的模样,据说也会向父亲伸出小手。伊崎与加世子看在眼里,想必更痛苦吧。
「那家伙在这时候会变得很真诚,让你无法想像这种人怎么可能动粗。就算刮风下雨他也照样过来,把零食和玩具递给孩子以后,说声明天见就走了。最后,我们终于让他进门,还一起吃了一顿饭。我很生气,加世子哭了,他也哭了,我们谈了一整晚。又过了半个月,加世子主动说要回东京一趟。」
(我想和公婆谈清楚。)
「我说要陪她一起去,可是她说没问题。我在那边刚找到工作,没办法休假,而且她说带孩子回去,只在饭店住一晚,谈完了立刻回来。后来,日期决定以后,那家伙就来接他们母子了。他看起来很开心,搂着加世子母子一起回到东京。」
三人搭早班飞机从九州出发,母子俩原本预定隔天下午回来。
「没想到……,过了中午吧,一通电话打到我上班的地方,我接起一听,是八王子北分局的刑警打来的。那家伙的父母就住在八王子。我愣住了,差点休克,很想马上挂断电话,不过我没那么做。」
八王子北分局的刑警通知他,加世子和她的孩子都死了。
「母子俩在饭店房间里被他用预藏的刀子刺杀……,就这么死了。早上,清洁人员发现以后才报警。据说,加世子似乎拼命抵抗,房间里到处都是血。」
伊崎的喉头咕噜一响,仿佛从潮水般涌现的记忆中,只汲取重点告诉知佳子,然后把剩余的部分吞回内心深处。
「听说她身中二十六刀,警方甚至无法立即分辨哪一刀才是致命伤。至于我外孙,腹部和喉咙分别被刺一刀。根据法医表示,加世子先遇害,起先是侧腹中刀,那家伙等她倒下以后就骑在她身上疯狂戳刺。在那段过程中,孩子一直在床上哭。隔壁的房客还听到孩子的哭声。」
警方立刻通缉加世子的丈夫。柜台人员还记得,前一晚过了十二点,是他送母子俩回到饭店柜台,等她拿了钥匙,他再跟着母子俩一起上楼。据说当时,他还抱着孩子。
让我送你们到房间门口,至少让我再抱一下孩子——他八成是这么说的。知佳子暗忖。就算他再怎么深刻反省、洗心革面,加世子也不可能回心转意,答应与他复合。就算再怎么宽容,顶多也是告诉他,「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考虑看看」吧。
她特地去东京一趟,只为了说这几句话,为了向公婆展现自己的诚意,为了请对方谅解她无可奈何的心情。
结果,这份善意反而招致祸害。
伊崎在场时,加世子的丈夫总是卑屈地跪在地上忏悔,一旦把加世子从她父亲身边引开,成功地带进自己的父母家,他的立场顿时大逆转。对于之前一直让他单方面道歉,却迟迟不肯答应复合的加世子,他必然这么想:我都已经这么窝囊地道歉了,你还把姿态摆这么高?你还不满足吗?于是涌起了一股恼羞成怒的情绪。
这时,他懂得耍心机,手法变得更巧妙。他知道乱发脾气只会让她趁隙逃走,一定要等待时机,等待机会,善用头脑。
最后,他终于在饭店得手了。
「那家伙隔天就被逮到了。」伊崎以凝重的语气说:「他躲在都心的商务旅馆,被看到电视新闻的员工发现,他说他本来就打算自首,于是拜托旅馆经理陪同出面投案。」
据说,他一路上不停哭泣,自称本来打算在妻儿死后自杀,听到加世子坚持要离婚,不肯把孩子给他,他已经不想活了。据说他还在手腕上留下数条试刀伤(注:试刀伤,在法医学上也称为「逡巡伤」。自杀或自残时,在留下决定性伤痕之前,由于犹豫,在关键性伤痕周围会留下一些浅伤。「试刀伤」的特征通常留在表皮浅层,有几条伤痕呈同一方向。)。
「连刺老婆二十六刀,亏他还好意思说什么试刀伤。」伊崎讽刺地笑了。他把指间的香烟,从滤嘴处折成两段,桌上遂漏满了细碎的烟丝。没有烟味,只有烟草的气味。
「想必法院判他有罪吧?」
「十三年。」伊崎说。然后,又稍微抬高音量补上一句:「听说他是模范受刑人。不,曾经是。」
知佳子不解地倾头看着他。
「他被收押十个月以后,就在监狱的厕所上吊自杀了。他把床单撕成条状,再绑成一串。当时,我已经回到东京了,所以那家伙下葬后,我还去过他的墓地。」
去做什么?知佳子没问。
「可是……,这案子既然在东京发生的,我们竟然都不知道。」
「因为那是在东京都外围发生的案子嘛,那边并没有我们认识的人,况且案情很明朗,一开始就知道丈夫涉嫌,所以警方也没成立专案小组。再加上当时都内连续发生几起大案子,引起社会骚动,加世子的命案甚至连报纸都没登。」
伊崎把四分五裂的烟尸从指间甩落,啜饮凉掉的奶茶。
「就算回到东京,很抱歉,我也不想见到警界里的任何朋友,我不愿再想起加世子,也不想告诉任何人或被问起,我只想彻底变成另一个人,我不再是父亲,也不是外公,更不是警察。这样的我,什么也不是了。整个人是透明的,轻飘飘的没有实体,就像幽灵的影子。」
52书库推荐浏览: [日]宫部美雪 宫部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