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战前」总会用脑海里文明进步的概念去衡量,视它为讨厌的过去,潜意识地想要将它割舍,然而,宫部美幸说:「有一种东西是贯穿时空而不改变的,也不可能改变。」一言以避之,这就是「不因过去已经过去而起差别心的态度。」这位作家以其难得的天赋——平易近人的丈笔、明白爽利的叙述,将严肃的主题轻快自在地铺展开来。
宫部美幸似乎对这个时期——尤其是「二二六事件」特别有兴趣。在写《蒲生邸事件》之前,一九九六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人质卡浓》里,也有类似的故事:「极其平凡、不近人情」的爷爷留下了十分破旧的遗书,残废的孙子后来知道那些其实是在「二二六事件」发生时写的,因而觉得自己和爷爷之间好像有了某种交集……(出自〈八月雪〉)。
《人质卡浓》里,还有其他这样的故事。
在电车里捡到记事本,并得知失主已经失踪的青年,在无人请托的情况下,突然很在意地拼命找起那个人来。结果发现并没有出什么事,不过,被找到的年轻女性在分手之际,跟他说:「谢谢你替我担心。」这句话听在青年耳里,「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无尽的悲伤」(出自〈没有过去的记事本〉)。在深夜的便利商店遇到抢劫,一起被抓去当人质的两名陌生人(出自〈人质卡浓〉)。原本打算要自杀的女性不巧认识了在学校被欺负的孩子,不得不伸出援手(出自〈生者的特权〉)……这些讲的都是都会人对友情的渴求。
在现代,或许会被嫌「鸡婆」,或是被认为是「过分亲切」而惹人讨厌的小动作,宫部美幸都把它视为发自人心的自然举措而予以肯定,从中发现其价值。于是,故事里,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在瞬间产生了交集,「欢喜」、「悲伤」的人类情感擦出淡淡的火花,照亮都会沉寂的夜空。
宫部美幸说:「现代人不管是谁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可是,她也说:「夜晚除了对孤独的轻声悲叹外,还有其他的声音。」
这个想法放诸四海皆准,不管在哪个年代都适用。书中的主角就算在五十八年前的过去,也还是会在意别人,需要友情。
一九三六(昭和十一)年二月下旬的东京,不是只有杀伐而已。青年因缘巧合地在那里住了一个礼拜,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理该如此),他过着平静且充实的生活。在那个比现在更「重视人力」、更「有人情味」的时代,就算只是平凡的日子也让人觉得踏实许多。忧郁的时间旅人把青年从起火的饭店里救了出来,就只是因为他真的担心一个陌生人的安危,或许「他会来这个时代,只是想过简单的生活」。
这样的感觉,我们在时间旅行小说——将「回去的时代背景」设定在昭和初年的广濑正的《Minus·Zero》,或是向田邦子的《父亲的道歉信》里,已经体会过了,然而,跟宫部美幸不同的是,他们都有在那个时代生活的经验。
青年从「不歧视过去」到快速适应过去,甚至对那个时代的年轻女佣抱持着近似恋情的友情,因为他有这么一颗柔软的心,所以让他来说故事再适合不过。医生曾这么形容回到过去的青年:「你没有念过书」「头脑倒是不错,偏偏感觉又超迟钝。」简而言之,就是很直、很单纯。在这种时候,正因为无知,才不会对历史事实做一些无谓的干涉和评论,跟头脑很好的意思一样,都是说故事者必备的条件。
成功塑造这种青年的功力是源自于宫部美幸的何种能力呢?如果说这种才能是与生俱来的,那就没什么好讲的了。虽说宫部很少提及自己的出生背景,不过,若能仔细检视她曾透露的只字片语,也不难有某种程度的想象。
她出生在一九六〇年东京的深川。她是他们家的第四代,可说是土生土长的下町人。十八岁以前,她从未离开墨田川以东。至今这里仍保留了很多传统的小社区,所谓的鸡犬相闻,充满浓厚的人情味。
后来,她白天上班,晚上读夜校,取得一级速记的资格后,开始在法律事务所工作。她从十五岁开始读书,集中读推理小说是二十岁以后的事。待在法律事务所五年多的时间里,她非常热真地研读「判例事报」,年轻的律师说「她比我还要用功」。
她在出版社举办的小说教室上了两年的写作课程,真的开始写小说是在八〇年代的中期,也就是她二十五岁以后。一九八七年,她获得了小说的新人奖。这个时候,她还在其他事务所工作,八九年起她专心写作,同一年,《魔术的耳语》获得日本推理悬疑小说大赏,她成为专业作家。
之后她的活跃,大家应该都知道吧?《火车》(一九九二)获得山本周五郎赏、《蒲生邸事件》(一九九六年)获得日本SF大赏、《理由》(一九九八年)获得直木赏,包含佳作一回在内,她总共得过八个文学奖。文学奖这种东西是很微妙的,每个文学奖各有不同的取向,只因不合评审的胃口就惨遭淘汰的作品不是没有,然而,只要碰到宫部的作品,就没有人能够反对。
就算有点以偏概全好了,她的经历还是给了我各种启发。
首先,宫部美幸本身就是个重视劳动的人,她不以活动身体、劳力工作为苦。在《蒲生邸事件》中,她写那位年轻伶俐的女佣,说她「不论寒暑,扫地、洗衣、煮饭就是她的人生」,我想这也是她自身的写照吧?她自己也是毫不松懈地亲手催生每一个故事。
其二,她不受「近代文学」的约束,没得一种叫做「以自我意识为全宇宙中心(全宇宙都绕着我运转)」的病。除此之外,她接触的不是学校的同学,而是横跨各个年龄层的人,她活动的区域有职场,甚至是夜校。这让她生来宏观的视野更形开阔,也让我不禁想到同样独自生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把从中获得的生活技能、智慧,甚至是劳动节奏直接反映在文学上的幸田文(注:幸田文,(一九〇四~一九九〇)日本的散文、小说家,作家幸田露伴的次女,女儿青木玉、孙女青木奈绪也都是作家。代表作有《黑色裙摆》、《流》、《斗》、《弟》等)。幸田文也是跳脱近代文学的东京自由人作家。
宫部美幸在这部名为《蒲生邸事件》的虚构小说里,合理地叙述了合理的事。那是因为她不以「过去就让它过去」为理由而起差别心,对当下的历史、当下正流逝的时间确实负起责任。所以,窥见未来的蒲生大将所写的「预言式遗书」终究没有出现。相对的,她也不让东条英机有「逃避」历史的机会,肯定他的以死谢罪。光这点就很难得了。
而且,正因为对过去没有差别心,少年才和年轻女佣相约在五十八年后再见。虽然结果并不如人所愿,但少年终究还是和老婆婆面带微笑所背负的沉痛历史碰面了。然而,他并没有因时不我予而感到失望,他还是决定不「逃避」历史,真是个值得信赖的凡人。
在《蒲生邸事件》里,在赤坂见附的交叉口,少年受到反叛军士兵的盘查。「圆圆的脸,粗粗的眉毛,让人肃然起敬的面容」,那位名叫佐佐木二郎的一等兵,让我想起另一名一等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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