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田的眼皮,再度缓缓地动了。左边的动作很慢,明显比右眼慢很多。
「蒲生大将……自决、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孝史注视着平田的脸。
孝史是看过挂在平河町第一饭店墙上的大将经历,知道了发生在今天的「自决」事实。而平田应该也早就知道蒲生宪之于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二二六事件爆发当天举枪自尽的「历史上的事实」。正因如此,他现在也询问孝史以确认这个事实。
该怎么回答,让孝史很犹豫。要说明现在的状况吗?可是,告诉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平田这些事,又没有什么好处……
结果,孝史决定简洁地点头。「嗯,自决了。现在为了收拾善后,大家闹得不可开交。所以我也得帮忙才行。」
平田点点头,闭上眼睛。
孝史也换好衣服躺下来。在薄薄的棉被底下,冷得缩起手脚,看着头上漆黑的天花板与反射户外雪光而发白的采光窗。
明明已累得筋疲力尽,睡意却迟迟不来。脑海里宛如小时候画水彩画时,当作洗笔的水筒里头有种名为思考的水;各种颜色混在一起,水流形成花样沉淀,有些颜色鲜明,有些颜色与其他颜色混在一起形成灰色,有些颜色往下沉,有些颜色往上浮——
(自决啊……)
那是「历史上的事实」。但是,传到后世的「历史上的事实」当中,并没有将确认事件为事实之前所引起的纷争也一并正确地包含在内。后世流传大将是「自决」的,但是,他的「自决」是否为真正的「自决」?这样的疑惑以及相关发展经过,并没有传到后来的时代。
这件事是如此地错纵复杂。然而,流传下来的「历史上的事实」是「自决」,是不是表示在一切的纷纷扰扰之后,最终是以「自决」收场呢?或者是……
或者是?
孝史睁大了眼睛。
孝史所认知的「蒲生大将自决」这个「历史上的事实」,与现在他亲眼所见「大将的死」之间,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虽然只有一处,却是关键性的不同点。
那就是,孝史现在在这里。不,更正确的说法是,「孝史也在」才对。
平田在这里。时光旅人平田在这里。
他的存在会不会使「蒲生大将自决」这个历史上的事实发生变化?孝史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
这不是因穿越时空而发生的矛盾,而是更现实的——这种形容虽然很奇怪,但是对时光旅人而言,是简单而实际的。
(像烟一般出现杀了大人,又像烟一般消失。)
葛城医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用来表示这样的人物不可能存在,但是,孝史却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唯一一个这样的人物。
而且,现在,就在这里。
瞬间出现,瞬间消失。于是孝史想起来了。感觉上似乎像一百年前的事,然而那却发生在昨天晚上。从平河町第一饭店的逃生出口的楼梯上,平田的身影有如被风吹散的雾般消失了。那时候的光景。后来,不到五分钟之后,他又回到二楼电梯前。
问平田那时候到哪里去,他的回答是到这个时代来。为了做最后确认——「万一要是军用卡车在我预定降落的地点故障,那就糟了。」
孝史啧了一声。那是骗人的。平田用来敷衍孝史的。因为,那时候平田是从饭店逃生梯的二楼处消失的。穿越时空并不会发生空间上的移动。所以平田到达之处,一定也是同样位在二楼高度的某个场所。他怎么没有早点发现这一点呢?
大将的房间,也是在这幢府邸的二楼。
孝史翻开棉被爬起来,透过从采光窗流泄的雪光,注视着平田的脸。像黏土般的肤色。他发出轻微的鼾声,正在熟睡着。就像陷入昏睡般。
——是你杀了蒲生大将吗?
在泛出白色底光的黑暗之中,孝史提出了无声的疑问。
没有回答。今晚,一如在雪夜中宿营的士兵无法入眠,孝史也没有得到真正的休息。
第四章 戒严令
好冷。
孝史醒来的时候,最初感觉到的就是这件事。脚尖完全是冰冷的。
脑袋清醒无比。本以为绝对睡不着的,但看样子,自己似乎睡了一会儿。孝史翻身仰躺,换成把手伸向平田的的姿势。八成是因为垫被太薄,背好痛,脖子也僵掉了。
他一面起身,一面吐气,吐出来的呼吸冻成了白色。抬头一看,采光窗的颜色仿佛是结了一层薄冰又罩着一片蒙胧雾气。
自己睡了多久呢?脑袋有点模糊不清。
睡了一个晚上,这一切没有变成梦境。这里是蒲生宪之的府邸,「现在」是昭和十一年二月的——已经过了一天,所以是二十七日。
孝史从床里滑出来。一起床,寒意更是袭上全身。他用手掌摩擦手臂和大腿,在四周踱步了一会儿。平田完全没有被吵醒的样子,静静地睡着。
火盆里的火已经熄灭,完全冷掉了。白色的灰烬让人看了更加寒冷。得去要火才行——这里可不是一按开关,暖气就会启动的。
他俯视着头端正地摆在枕头上,无力地躺在棉被底下的平田。不晓得是不是孝史多心,平田比身体好的时候,看起来小了一圈。就像昨天孝史那样,他身上穿着代替睡衣的浴衣。
孝史就这样出了房间。感觉好冷。他往厕所走去,半地下的走廊尽头,有个应该是下人用的、和墙壁同样是灰色的洗脸台。他在那里洗了脸。两根牙刷竖在圆罐子里头。是阿蕗跟千惠的吧。罐子旁边有个装着白色粉末的有盖罐子,散发出「去污粉」的味道。是洁牙粉。孝史用指腹沾取那些粉,做做刷牙的样子将就将就。洗脸没有热水,冰得臼齿都痛了起来。双手都冻红了。
墙上的毛巾挂勾上,挂着布手巾。他借用了。手巾很薄,冻结了似地硬梆梆的。
正面的墙壁上,钉着一个没有框架、露出镜边的镜子。往里面一看,自己苍白的脸就在那里。他摸摸下巴。刺刺的。不过幸亏胡须量少是尾崎家的遗传,暂时丢着不管也不打紧。
镜子很明亮。因为没有半点热气,这是理所当然的。唉,连平河町第一饭店都有热水哩。
可是这段期间,在这里没热水才是常态。拜冷得快要结冰的水之赐,头脑好像清醒了。
在理所当然的日常中进行的早晨习惯。不管置身于什么状况,人还是会做这些动作……想着想着,孝史觉得有点好笑。总觉得好像丧礼的早晨。说到孝史知道的丧礼,只有五年前祖父过世的时候,他觉得那时候的感觉,与现在非常相像。
对了,同一个屋檐下放着亡骸这一点也很相似。这个地方,躺着蒲生宪之的遗骸——
这么一想,昨天整天发生的事,突然一口气带着活生生的现实感苏醒过来。昨晚睡觉的时候,有人拔掉孝史内心的栓子,抽走里头所有的东西。孝史醒来后,那些被抽走的东西,又沿着看不见的管子灌注进来——就是这种感觉。仿佛热水越来越满的浴缸,孝史的角色也越来越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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