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说,这家饭店可算是一种幽灵公司,饭店搞出来的赤字发挥了绝大的功效,好让那家合资企业确保整体收益云云。但是,这是个笑话。其实,经营这里所需的费用,再加上这里赚取的微不足道的收益加起来,还不到那家企业一整年用途不详的支出的百分之五。
总之,对企业来说,这里只是一块地。能在这片邻近皇居的地段拥有一块饭店大小的土地,虽然不大,但对大企业当然不是一件坏事。孝史心想,假使泡沫经济多撑个一年,这里八成已经被拆掉,四周类似性质的大楼也一并被收购,改建成新型办公大楼之类的建筑。说穿了,平河町第一饭店是饭店的墓碑,这里的工作人员只不过是守墓人,在这里看守饭店的遗骨,直到饭店改葬,这里夷为平地的那一天到来。要投宿到这种地方,也真不容易哪!
基于生意往来,太平和那家合资企业旗下某公司某部门的某位课长稍有接触,于是他坚持说:「人家出自好意,愿意帮你安排他们关系企业经营的饭店,还给我们优惠呢!」我儿子就要考试了,东京某大企业里的朋友特别帮我们介绍了好饭店——太平一心这么想。
不,他应该想都不愿想吧!
上次来东京的时候,孝史以为太平会开口说要一起来。他心里还想,万一老爸真的跟来了,实在很烦。结果,太平竟然说怕打扰他用功,答应让他单独成行。
待在故乡家里,他就可以得意洋洋地宣称自己认识一个大人物,特地为了考大学的儿子,在东京的黄金地段准备了一个饭店房间;就可以向别人炫耀——我们家孝史不必像别人家的儿子那样,去参加东京的商务旅馆搞的那些考生住宿方案了。
可是,如果太平真的一起来到东京,亲眼看到这个房间的话,会怎么样呢?他就必须面对内心害怕的事——事实的真相——他在大企业的「朋友」其实是最基层的小职员,而自己只不过是连找个饭店都要靠这种小职员帮忙、让人家在背后窃笑的小角色,只是个乡下小公司的土老板。
正因为害怕面对这样的现实,太平没有到东京来。自己的父亲并没有足够的自信与宽广的胸襟叫儿子不去依靠东京大企业的「朋友」,反过来对他说:你就去参加考生住宿方案吧!选你喜欢的饭店住,不要怕多花钱。
尽管有这些原因,但是老爸最想做的,恐怕是利用那个「朋友」吧!在老妈和妹妹、员工面前拨打东京大企业的总机,指名要找那位课长,嘴里说着:「我家小犬这次要考大学了,所以想在东京找家饭店住上十天左右……啊,是吗?可以麻烦你吗?哎呀,那就先谢谢你了!」想让他们看看他和东京朋友的交谈有多热络,让他们听听他豪爽的男子汉口吻,向他们表示自己可不是区区的乡下土老板。
孝史心里很清楚自己父亲这种胆小得无以复加、虚荣得无可救药的个性,而他也无法打从心里感到厌恶。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说来实在没道理,因为在至今五十年的人生中,早该跨越那道障碍,然而他却办不到。所以,他把问题留给唯一的儿子孝史解决。
可是,孝史也没能符合他的期望,至少今年没有。因为孝史报考的每一所学校、每一个学院都落榜了。
(学历啊……)
望着灰灰脏脏的天花板,孝史在心中喃喃自语。
因为少了这个东西,人生绝大部分都在失意中度过——至少他本人是这么认为的——这就是他老爸。自以为大半辈子备尝辛酸屈辱的老爸。而孝史,身为唯一的聪明儿子,为了父亲,为了明年卷土重来,明后天将接受补习班的测验。
旅馆房间虽小,因为没有家具,就天花板的高度看来还算宽敞。在靠近正中央的位置,有个洒水器突兀地凸出来,感觉从来没有启动过的样子。再仔细一看,到处都垂挂着丝状的灰尘,随着空调形成的微弱气流摇晃。要是睡着的时候掉在脸上,吸到鼻子里去,一定会做可怕的恶梦。好比不但大学落榜,连补习班的测验也没通过之类的梦。
真不吉利。孝史奋力从床上跃起,下床来。出去走走吧!晚餐时间到了,喉咙也渴了。
说到吃饭,平河町一番饭店并没有咖啡厅提供餐点。谢天谢地,幸好没有。
饭店附近看不到咖啡厅或餐厅之类的店家。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离开饭店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庄严如要塞的最高法院,以及国会图书馆那道看似平易近人的缤纷外墙,再来就是行道树。景观非常美丽,却毫无日常生活的气息。
孝史往皇居护城河的方向走去,爬上三宅坂,在半藏门左转,从曲町走到四谷,绕了一大圈,享受一次漫长的散步。气温虽低,但因天气晴朗也没有风,穿上厚外套,就不觉得冷得难受了。
经过上智大学附近时,孝史本来已经准备进一家看来像大学生常去的咖啡店,却因为似乎会产生自虐性情绪而作罢。最后,他在速食店解决晚餐,喝了咖啡,在路上看到的一家便利商店买了零食,拎着塑胶袋回到饭店。时间正好差不多快七点。
穿过噪音刺耳的自动门,踏进大厅。这家饭店的好处就是拎着塑胶袋也不用怕吵到别人,这点倒还不错——
正当孝史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发现柜台来了新客人。之前那位柜台服务生照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客人填写住宿登记表。
在这里遇到别的客人,连这次是第三次。上次还是因为连住了十天才遇到的。孝史的眼睛自然而然被新客人的背影所吸引。突然他大吃一惊,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因为,站在柜台的那位新客人——个头矮小的中年男子——实在是太「灰暗」了。是的,就是「灰暗」两个字。他的所在之处,好像是光线照不到的角落一样,暗蒙蒙的。本来,大厅的照明虽算不上灯火通明,但至少是亮着的。可是,却只有柜台那个角落像是染上一层淡墨。
——是我眼睛有问题吗?
孝史眨了好几次眼睛,揉了揉眼皮。但是,那位客人四周依旧是一片昏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感觉到孝史的视线,中年男子也转过头来,两人目光交会。然后,他又缓缓地转身朝向柜台,右手握着那支粗粗的原子笔。面无表情的柜台服务生在这出稍纵即逝的活剧上演期间,也始终表情木然,呆立在柜台后面。视线既没有望向中年男子,也没有朝孝史看。
孝史战战兢兢地提起脚步,穿过大厅。他没来由地觉得,如果自己不通过这里,并且搭电梯上娄,那名中年男子一定会待在柜台不走。当电梯下来的时候,孝史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匆匆进了电梯。
等到电梯门关上,身边没有别人的时候,孝史忍不住松了口气。
——真奇怪。
是光影造成眼睛的错觉吗?这种经验还是第一次。
和刚才完全相反的例子,他倒是曾经经历过。例如,当某个人一现身,整个房间便顿时亮了起来。脱俗的美女、团体中的万人迷、当红的艺人等等——所谓会发出「光芒」的人物,便拥有这种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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